永遠的小院隨筆

小院是一首老歌,從那遙遠的地方傳來;小院是一罈陳年的酒,時間愈久,便愈加濃烈醉人;小院是一首詩,在歲月的風寒中吟哦,詩行間浸染着濃郁的滄桑;小院是一泓淺淺的潭水,潭中的往事清洌見底;小院是一條潺的小河,流過時空的沙灘,留下記憶的印痕。

永遠的小院隨筆

多年來,我一直遠離故土,漂泊在外。儘管我見過各種各樣的庭院,寬敞的,華麗的,破舊的,古樸的,但總是給人雕琢粉飾,或者是清冷陌生的感覺,缺少故鄉小院那種自然的純真、清淨,以及樹影、明月、繁星、蛙鳴和潔淨的空氣所充溢着的恬淡閒適的氣息,這應該是故鄉小院所獨有的韻味吧。

在都市的喧囂聲中,我一直逃避着外面世界的燈紅酒綠,躺進小屋,泡上一杯清茶,手捧茶杯,無言地面對茗茶的氤氳。這時候,回憶是絕對的主旋律,在旋律中放牧桎梏已久的魂靈,以記憶爲橋,走進那遙遠的小院。

經歷漫長的漂泊之旅,抖落滿身的疲憊,記心靈憩息在昔日的小院,在小院的溫馨中洗去遠行的征塵。往日小院裏很平淡的清晨和薄暮,春去秋來的雨絲,冬夏更迭的嚴寒和酷暑,都是心中一道永恆的風景,又美麗,又清新,還有些淡淡的感傷。

茅屋、土坯牆、沙土地構成方方的一座農家小院。院子中間栽着椿樹、槐樹、榆樹、楝樹,把院子點綴得綠意盎然。小雞臥在自己刨好的土坑裏,在陽光下晾曬着翅膀,鴨子很有風度地邁着八字步,踱來踱去。這裏沒有都市鬧鬧攘攘的紛爭,一切都由着性子來。

一到晚上,尤其是夏日的夜晚,白天的暑氣消盡,小院裏便漲滿了月光。膠潔的月光如流水一樣,輕瀉在這一片葉子和那一朵茶上。院子裏打掃得很乾淨,清靜得很,隨便在院子裏鋪上一張涼蓆,放一個牀單,一個枕頭,躺在涼蓆上,搖着大蒲扇,十分愜意地乘着涼。擡頭凝望,月朗星稀,長天空闊,空曠遼遠得讓人遐想。

逢上雨過天晴,夜空如洗,在小院裏賞月,則又是別一種情致。當素月東昇的時候,院子裏樹影婆娑,月光把樹木的濃蔭投到老屋的土牆上,佔滿了老屋前牆的大半個牆壁。獨自坐在小院裏,浸着涼涼的夜氣,望着寧靜的明月,細數漏過綠葉的一縷一縷的月光,諦聽秋蟲低吟,感受着夜的靜穆與安祥。

池塘裏蛙聲四起,與秋連的鳴叫交織在一起,高低錯落成月夜裏獨有的旋律。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一切,恬靜和諧,陪伴着我的成長。小院是我心中的一份美好,無論人生怎樣變幻,小院都不會成爲淡影,隨風飄散,總會留下些什麼,讓人久久地回味。

無月的時候,便是繁星滿天,很濃重的夜色,除了唧唧四處的蟲聲,四周是一片的靜寂,偶爾可以聽到蟬的叫聲。爲了捕蟬,我們把手電向下照着,用腳後跟使勁地踹樹,受到驚嚇的蟬兒就向着光亮的地方飛來,正好落到手電照亮的地面上,我們便嚷着、搶着,手忙腳亂地在地上撿着,抓到後就裝入早已準備好的簍子裏,把翅膀去掉,用油一炸,看起來黃亮亮的,油浸浸的,饞得直流口水。炸過的蟬剛出油鍋,就被我們這些饞貓抓到手裏,急急地吹着,忙不迭地往嘴裏塞,也顧不得燙了,先吃到嘴裏再說,一邊吃着,一邊在想,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去年我在那裏,今天我又在這裏,每一次的漂泊,使漂泊的時空距離感變得更加漫長,歸家的路模糊了,激情淡漠了,代之而來的是小院紫色的苦楝花,這種小花的正面是紫色的,背面是白色的,一到春天,便開得滿樹都是,被風兒一吹,落到地上,鋪上薄薄的一層,真可謂是落英繽紛,再下上一場細雨,就有那麼點雨打殘花的味道,淺淺的,並不醉人,卻讓人細細回味。四處流浪中,有一束,不,哪怕是一朵,都會喚起遊子心中的希望,一種熟悉,一種親切,是喲,我故鄉就有這樣的花兒,樹上地上,到處都是。

後來才明白,這不過是離鄉遊子對故鄉熟悉景物的眷戀,是揮不去,理還亂的戀鄉情結。這種情愫植根於遊子的心中,撫慰遊子浪跡萍蹤的心傷,使他們堅信生活的美好。對於每一個長年在外的遊子,只要提起故鄉,熟悉的人和事都是溼的。出於漂泊如白酒般濃烈的鄉愁,我敬重每一個真正的流浪者。流浪是一種精神,是一種志氣,流浪是對塵世羈絆的一種叛逆,是不斷完善自我的艱辛之旅。離開小院,不安於現狀,走向遠山,投入遠天的懷抱,是我們內心深處的渴望。

然而,當我們回到現實,樁樁件件的瑣碎,家的責任,婚姻的義務,工作的繁雜,使我們過多地肩負了生活的疲憊,“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你不操心能成!我們只好向流浪繳械投降,小院繼續成爲我們遠行的圍城,溫馨得讓人留戀,流浪便成爲過於奢侈的夢想。

由南方而北方,由東方而西方,在不盡的漂泊之旅中,象所有的遊子一樣,默默地忍受着巨大的時空落差所帶來的孤獨感,在人羣中神色平靜地走着,倚南窗而立,小院是最溫馨的一縷情愫。

小院的油燈下,可是母親飄動的白髮。透過油燈的光暈,我呆呆地望着母親出神。母親正戴着老花鏡,手捏針線,爲她遠行的兒子趕製冬天的棉衣。在淡黃的燈下下,我分明看到銀絲爬滿了母親的雙鬢,刀刻的皺紋貯滿母親經年累月的滄桑,無聲地訴說一個久遠的故事,蒼涼得許多,古老得許多。

夜風中,是什麼飄來了,是母親的兒歌,這兒歌來自那遙遠的小院,隱隱約約而又真真切切,從我兒時的夢裏,一直吟唱至今。孩堤時代,母親的兒歌,猶如老槐樹的葉子一樣稠密。聽到兒歌,就會想起小院,想起母親,想起美麗如斯的'往昔。每一個月圓之日,每一次夜深人靜,耳畔總會響起母親的兒歌。這兒歌,溫柔地撫平心中的創傷,使我每一個新的日子都瑩澈如水。這兒歌就象黑暗中的明燈,照亮我遠行的征程,是寒夜裏的篝火,溫暖我迷茫的雙眼。

在我告別小院去北國求學的前夜,我一直在小院裏徘徊。明天,明天會怎樣?明天我就將告別母親,告別這寧靜的小院,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迎接我的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我就將上路,把過去留下,把記憶帶走,讓母親的兒歌伴我遠行,去別一個世界裏打拼歲月。有母親殷切的目光,不管去什麼地方流浪,我知道自己些生再不敢懈怠。媽媽,我不想走,我多想用瘦弱的肩膀爲你撐起一片綠蔭,讓你風雨之後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傻孩子,不要戀家,年輕輕的,就應該出去闖一闖,見見世面。”母親這樣告訴我。我強忍眼裏溢滿的淚水,咬着牙,狠命地點了點頭。還能說些什麼,在母親的目光裏,一切的語言都顯得是那樣蒼白無力,我只有努力前程,以此來報籤母親的深恩。在以後的人生道路上,當我經歷坎坷,肩負沉重的疲憊,感到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想起母親滿是渾濁、滄桑而又熱切的目光,那目光給我以勇氣,讓我在月暗風寒中苦讀終生。

媽媽,這天空怎麼打着旋兒,連星星也轉着圈圈,小院的沙土地忽然間變得如此這般的遼闊,我飄起來了,在天空自由自在飛翔。這不是做夢,是發高燒了。小時候,由於體質較弱,經常發高燒,躺在小院裏,只覺得天旋地轉,昏迷不醒,說着胡話。母親就守在我的身邊,用棉花蘸着白酒,在額頭上、手上、腳上擦着,聽母親說,酒是一百零八味藥製成的,可以治好多病呢,稍微有個頭痛腦熱的,用酒擦完,都會好的。不知道是母親的虔誠感動了上蒼,還是由於白酒的作用,我的病居然漸漸好起來了。

在我最初的印象中,童年時的生活是孤獨和清冷的,沒有多少歡樂可言。小夥伴們都遠遠地躺着我,背地裏罵我“小蠻子”。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但那種明目仗膽的侮辱卻讓我刻骨銘心,成爲心中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爲這事,我問過母親,母親只是流着淚,用手輕輕地摩娑着我的頭,語聲哽咽地告訴我:“孩子,有些事你現在還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你一定要好好唸書,給媽爭口氣,不然就會受人欺負,被人看不起。”我咬着牙,含着淚水,狠命地點了點頭。自此以後,就是漫長的孤獨陪伴着我。

放學了,大人們都不在家,在地裏忙着農活。我就一個人搬出桌子和凳子,坐在院子裏,靜靜地寫作業。夕陽透過稀疏的秋林照射過來,血紅血紅的。就這樣沐浴着夕陽的餘輝,我度過了憂鬱的童年,並且成績還不壞。在生活的風雨裏,小院教會了我怎樣平靜地面對,爲着一個心中的夢想,你有時就不免要忍受孤獨,接受孤獨的洗禮。

捉蒼蠅喂螞蟻對於一個人的我,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夏天的時候,這是我樂些不疲的一種遊戲。一個人沒事,我就玩這個。先用蒼蠅拍子,攆着蒼蠅,在小院的牆上,樹上或地上,到處一頓瘋打,把蒼蠅打死,再用紙撿起來,在鄰居家後牆邊上放上,蹲在那兒,先找一隻四處覓食的螞蟻,在它的前面放上蒼蠅,再拿上一些麥桔杆、瓦片之類的障礙物放在蒼蠅的四周,然後象看把戲似的看它怎樣呼朋引伴搬運蒼蠅,直到螞蟻把蒼蠅拖進洞裏,方心滿意足地離去。

在小院,閒暇之餘,我曾仔細地觀察過潔淨的天空裏怎樣涌起棉絮狀的白雲,又逐漸擴散開來,佈滿大半個天空,陽光照在上面,白得象煉過的銀子,按照書上的說法,我知道,暴風雨就要來了。等到白雲把整個太陽遮擋得嚴嚴實實,整個天空隨之暗了下來,白亮亮的雨點緊跟着落下來,瞬間就在天地間織起密密麻麻的雨幕,屋檐下連成了水線,在屋檐下方的地面上砸出了一排很整齊的小沙窩,窩窩裏有很細小的水粒。

接着,雨水很快積滿了小院的地面,不斷落下的雨滴砸出的水泡,在院子裏漂着,順着水流流向外面的世界。大人們照例是不讓小孩子下雨天到處亂跑的,只好定定地呆在家裏,用紙折一隻小船,上面用煤油塗滿,放在院子裏,任它在風雨中自由地漂流,它也真不負我的期望,一個勁地打着旋兒,不斷地漂來漂去,就是這樣的小把戲,我是每次下大雨都要玩的。如此種種的小玩意兒,伴隨在我成長的夢裏,孤獨而不寂寞。

有時候紙船玩夠了,就搬出哥哥爲我量身定做的桌子和椅子,擺在門前,兩手放在桌子上,託着下巴,望着小椿樹出神。椿樹的葉子經過雨水的沖洗,綠得發亮,空氣裏瀰漫着溫潤的、清新的、初夏的氣息。我在想,多年以後,小院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它會消失嗎?不行,我必須留住這小院,於是,我就用我的鉛筆和十二色臘筆,小小的一截,在白紙上描繪着小院的風景,積水的地面,綠的葉子,藍的瓦房,灰色的天空,都成爲我兒時記憶小院的一部分。

收穫的季節是農家一年最忙碌的時候,小院裏堆滿了包米、紅薯、豆子之類,同時也堆滿了農家的歡樂,“家有隔夜糧,心中不發慌”,那種感覺和《藥》裏華老栓摸摸口袋,硬硬的還在一樣,心中是踏實的。糧食拉回來以後,先堆在院子裏,一家人圍着小山似的包米,把皮子扒開,露出金黃的玉米粒,再把多餘的皮子扯掉,然後編成一串,用繩子把兩串綁在一起,由我和哥哥負責吊到樹上,或搭在架子上,在風和日麗中晾曬;紅薯是經過挑選的,好的才能入窖,可以吃到來年的三、四月份,越到最後,就越甜。

那些皮子被碰掉的,或是有“老虎爪”傷痕的,就留下來吃,或磨成紅薯粉,做成粉條;豆子呢,先在院子裏攤開,慢慢晾曬,等到曬得外皮炸開了,就收擾到一塊,用木頭捶打,黃豆、綠豆和漿豆,都是這麼捶打出來的;摳棉花的時候,白天摳不完的,晚上點着煤油燈夜以繼日地摳。面對着一大堆棉花,心中就發愁。哥哥最會出餿主意,先把一堆棉花,用秤稱了斤兩,給每個人分着,說是比較公平,誰摳完誰就可以睡覺,否則就甭想睡覺。

往往是摳得哈欠連天,這時就想出鬼點子,以一種兒童的狡黠,採取一些非常措施,摳花瓣的時候,既不擇花瓣上的花葉子,也不分好壞花瓣,一古腦兒和到一塊,或者在哥哥或姐姐出去的空兒,動作麻利地把自己的花攬到他們那塊,然後在他們回來的時候,仍裝得一本正經,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哥哥姐姐說怎麼他們的花多了,一定是我搗的鬼,我就死不承認,還熬有介事地宣稱是他們眼氣我摳的快了,故意做出這種樣子的。

小院明月,夏夜捕蟬,童年的趣事,收穫的季節,命運未卜的前程,母親滿是惆悵的雙眼,許許多多的幻想,都留在了我最深的夢裏,這裏記載着我們一家人所經歷的艱辛,畢竟,我們都過來了,帶着每個階段所特有的烙印。在這其中滄桑和苦難是最真實的,也是最難忘的。但生活總是向前,依照自己的節奏發展着,從不理會世態的炎涼,人情的冷暖。

去年秋天的時候,小弟在給我的信中寫道:新房子已經蓋好,舊屋、小院,以及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讀着信,我知道,兒時的小院已別我而去,心裏不免有些感傷,今後的日子裏,只能在記憶裏重溫那些親切的舊夢,在這個世界裏,再不會那樣美麗的小院了。

在瀟瀟的夜雨聲中,我沒有一絲倦意,藉着夜色寫下這些關於小院的文字,聊以排解心中的思鄉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