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生活美文

[摘要]一片樹葉在凝結的空氣裏飄落。周圍的人都很寂靜,面容模糊,視線轉向別處。這老人瘋了。她領悟過來,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倉促地走開。

安娜的生活美文

一月某天,安娜下班回家,走了一條不同的路。常走的那條路上擠滿了自發參加遊行的人,慶祝三十七週年。她通常是喜歡這些消遣的,但今天覺得很累,不想擠在人羣中,趿拉着雙腳走上幾個小時,縱使她知道丈夫大抵也在遊行隊伍裏,肩上扛着大號,排列在鄰里志願組成的樂隊當中,那樂隊的如蝸牛般的黃銅樂器正從她身後緩緩爬上來,響亮的凱旋樂曲吞沒了整個城市。

還只是下午三點鐘,但是由於夜色已經逼近,雪花飄浮,空氣遂爾變得沉重。世界散發着加熱的銅和枯萎的康乃馨的氣味。走過幾個街區後,街道冷清了,人們都去參加遊行,這個位於城市郊外的社區赤祼祼地呈現出來,潮溼、黯淡,猶如北方某處海域因退潮而祼露出來的海底渣滓。安娜的平底鞋踩在人行道上,發出響亮的迴音。她急步前行,似要逃離自己的腳步聲,轉進一條小巷道,穿過一個操場,操場外聳立着一些陰暗、破蔽的建築,將天空遮沒。她轉過一個街角,放慢了腳步。

只見眼前有一小羣人,十五或二十個人,在人行道上排隊。秋末的最後幾片黃葉,在他們裹着黑衣的後背上空旋轉。又一支遊行隊伍準備出發,安娜想了片刻,得出結論,腳下加緊了步伐,把手袋緊緊地抱在胸前。

她走到這羣人面前時,一個老人轉身看着她。

“跟我們一起來。”他說道。

她想徑直走過去,但還是止步,生怕如此斷然地拒絕參加社區的歡慶會顯得自己不愛國—但她已經看出人行道上的這些人不似興高采烈聚集起來去遊行的鄰居。他們緊抿着雙脣,一個個孑立着,手裏沒有揮舞自制的小旗,也沒有高喊口號。她看見一個年邁的老太拄着柺杖,一個顴骨高聳的年輕人顯然是大病初癒的模樣。她猶豫地回頭看那個說話的老人。他身穿破舊的土色外套,蔓延的陰影悄然侵食了他的面龐,整張臉掩沒在一部蓬茸的鬍鬚之下,乾枯的皮膚上一道道深刻的皺紋,匯攏到眼角,使他的雙眼成爲兩灘黑黝黝的洞。他那悲苦、目不轉睛的凝視,擾得安娜心裏慌亂,她看向別處—這纔看見那個售貨亭。

她頓時領悟方纔理解錯了,便鬆開胸前的手袋。這不是遊行—只是排隊。眼前那個小售貨亭極不起眼,沒有任何標識。僅有的窗洞前擋了木板,上面釘着一張手寫告示。她離得太遠,看不清字跡。她不記得以前這裏是否有售貨亭,不過,她已很久沒有偏離日常路線了—數個月,甚至數年,或者更久。長久以來,時間變成了一團,融化爲一種結實、僵硬、平坦的實體,略似混凝土,她出乎意料地這麼自忖着,是的,如同一桶凝固的混凝土,日復一日平淡地過去,只有政府慶典時發放的糖果,一兩片吮得乾乾淨淨的紅色或黃色的糖紙,點綴這塊巨大的時間混凝土。

當然,她不是抱怨。她過得很好,有這麼好的生活。

他們都過得很好。

“那,他們這裏賣什麼?”她問道。

老人露出微笑,臉上便綻出更多皺紋,皺紋四周顯得更黑暗了。

“你想要什麼?”他柔聲問道。

“您說什麼?”

他說:“他們出售你最想要的無論什麼東西。你想要什麼?”

她看着他。一片樹葉在凝結的空氣裏飄落。周圍的人都很寂靜,面容模糊,視線轉向別處。這老人瘋了。她領悟過來,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倉促地走開。她疾步走過亭子時,看清窗口的告示,上面潦草地寫道:。下面還寫着一些字,但她沒有停下細看,而是將視線固定在某個不可見的、遙遠的目的地,同時感到那老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把她從頭看到腳,目光從她的頭髮移到脊背,落在她磨損了鞋跟的鞋子上。

當晚,她等丈夫遊行歸來之後,才叫全家開飯。或許是今晚吃得較平常遲,不知怎的,廚房顯得較平常更狹小、闃黑。牆上那面黑白的時鐘,又大又圓,直如火車站的鐘一般光溜,木然地統率着最後一道短暫的光線消失,迎來遲緩、沉甸甸的陰影。安娜站在爐竈的角落,裝作給母親碗裏再盛一勺湯,趁勢觀察她細細地咀嚼一粒肉末,看着兒子沒精打采地把土豆片排在盤邊,好似一圈城牆,再疊起塔樓,然後一一粉碎。默默地吃過晚飯,她的母親和兒子走出廚房,她倒上兩杯茶,給自己那杯加了一塊方糖。接下來的一分鐘裏,她望着丈夫吹涼滾燙的開水,他的嘴脣陰沉地往下掛,下巴隨着某種她無從跟隨的內在節奏而移動。

最後,她嚥下一聲嘆息,別轉頭去,看向窗外。秋末的寒風不知從何處鑽進來,微微地撩動窗簾。透過窗簾的縫隙,黑夜回視着她,一張和藹的面容映襯着光線,在陰影裏顯得模糊,又被黑暗勾勒出一張輪廓,隱約恍若曾經那張熟悉的、柔和的、青春的美麗臉龐。

“今兒下午我碰到一件怪事,”她輕聲說道,好似自言自語,“我走過一條沒人的.路,然後—”

他厲色瞟了她一眼:“你沒去遊行?”

安娜的眼睛遇上浮現在窗玻璃上那個女人的眼睛,黑夜似乎填滿了這些眼眶。她收回視線,看着丈夫。

“去了,去了,”她說道,“當然去了,去聽你演奏。棒極了,我是說,當然,一向都很棒。”

“當然。”他說道,但聲音顯得有些氣餒。他又開始攪拌茶杯裏淡而無味的茶水。她等候着,然後又往茶水裏投了一塊糖,聆聽它發出輕微的撲通一聲,落到杯底,啜了一口。她丈夫沒有再問什麼,過了一些時候,她站起來,走到對面的水槽,小心地倒掉近乎滿杯的茶水。

接着幾個星期,學校裏很忙碌,安娜很快就忘了人們在那售貨亭前排隊的事。直到十二月的某天,課間休息時,她偶然撞見兩個教師在過道里低語。她走到告示板前釘年度作文比賽通告(今年的題目是《我最想見的革命英雄》),聽見塔季揚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壓低聲音興奮地說:“不久前平空冒出來,沒人,根本沒人知道他們賣什麼!”

“難道沒有標識?”伊米莉亞·克里斯蒂阿諾夫娃問道。

安娜捏着圖釘磨蹭時間,佯裝掃視其他告示,感覺脊背突然繃緊。

“沒有,沒有標識,什麼也沒有。不過,我聽說這個瞎傳的謠言—”

尖利的鐘聲猛地在頭頂響起。她回頭看去,恰好看見數學老師湊近物理老師的耳朵,喊出最後幾個字;物理老師露出無聲的驚怪表情,笑微微的嘴脣像麪糰一樣起伏。她想過去打聽,但塔季揚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已經抿緊嘴脣,如同一張拘謹的小弓,大步走下過道,在身後留下一陣甜膩的香草香水味。伊米莉亞·克里斯蒂阿諾夫娃則被捲進因上課遲到而奔忙的孩子羣中,向過道另一頭去了。

安娜嘆了口氣,把圖釘摁進告示板。

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她發覺自己在一個拐角停下,然後覺得有些窘迫,便繼續直走。然而,那天夜裏,天亮前溼濡的朦朧時分,風吹得他們六樓的窗玻璃噹啷作響,世界籠罩在鉛色之下,她夢見自己轉向左邊,走到擺着售貨亭的那條路。夢裏那條路不似現實中的,在暗淡的事後回想裏,她記得那條小路的一端是一座廢棄的老教堂,另一端盡頭是一道籬笆,猶如一張綻開笑容的嘴,露出稀疏的牙齒,道旁陰森森地立着一排六層樓房。夢裏像是在某個奇異的城市,完全不像她見過的任何地方,一座破敗的鐘樓聳立在原本是教堂的位置,如同一根戳着控訴的手指,蛋殼和土豆渣順着檐槽落下,光頭、沒有面孔的人體模型的身體被扭曲,躺在淹了水的櫥窗裏—然而她匆匆走過的時候,頭髮被風吹拂着,散發出蜂蜜的氣息,籠罩在一圈陽光般的光暈裏。她手裏捧了一大束鮮花,她知道這是同一條路。人們仍在那裏等候,但她不想停下。她不住地瞟自己的雙手,優美光滑的雙手,完美的指甲宛如珍珠般的粉紅花瓣,一隻手指上戴着美麗的戒指。然後那個老人擡頭看她,他的雙眼是兩面漆黑的圓鏡,但是在他的眼睛裏,她沒有看見蜂蜜色的頭髮,沒有看到鮮花,只有一個正在老去、頭髮零亂的中年婦女,身穿一件醜陋的棕色裙子。

安娜討厭做夢。夢富有一種捉摸不透、熒熒閃爍的品質,如同從前那種彷徨不定、危險的虛幻裏截下來的片段,至少如同她在歷史書裏學得而想象的那種生活。那時候,她還太小,沒有留下多少記憶。她的生活很好,很安穩。他們從來沒有捱過餓,冬天公寓有供暖,他們也享受這蠻不錯的舒適,有很多成就。比如,去年春天她被評爲區年度教師,獎了一卷紅綢—不是真的絲綢,但也很平滑光亮—她用這紅綢做了兩隻漂亮的枕頭擺在牀上。當然,並非一切都完美,但是如果她能改變生活裏的一件事,任何一件事,她不知道會選擇哪一件,因爲她的生活很好。那天她坐在講臺上,又一次這樣對自己說。然而,心裏思忖之時,她的嘴脣必定動了,甚至可能輕聲說出口,因爲有些孩子停下手中的筆,正擡頭看着她,蔫頭耷腦的,沒有好奇心的眼睛就像鈕釦和甲蟲。她趕緊垂下眼皮,察覺自己在看雙手,不再年輕的女人的蒼老而裸露的雙手,指甲短禿,手指太短,指頭沾滿了粉筆灰—她心裏隨即知道,一到下班時間,她會立刻走進午後那耀眼的白光。

轉進那條路時,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售貨亭前排了五十多人,前胸貼着後背,佔據了整個人行道。售貨亭一如前次那樣關着,緊閉的窗洞上又貼着一張紙。

她走近前去,眯起眼睛讀那幾乎無法辨認的字跡。

告示說道。

她看看手錶,兩點半,然後回頭看看隊伍。

“我說,他們在賣什麼?”她問道。

一個闊臉的女人,頭戴毛皮帽,嘴脣塗成熟櫻桃色。

她聳了聳肩,說道:“我希望是進口皮靴。”

“我聽說是小孩外套。”她身後一個男子怯聲說道。

“你這笨蛋,他們不會在售貨亭賣小孩外套,”他身後一個胖老太婆嘶聲叫道,“我猜是蛋糕。千層蛋糕,上面灑着椰絲的。”她咂了咂嘴巴,接着說道:“上週電車站旁的售貨亭有賣,還沒輪到我就賣光了。”

“那麼沒人知道了。”安娜沉思地說道,又看了看手錶。她有半小時空閒。當然,換作其他任何日子,她根本不會考慮把時間浪費在排隊等買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麼東西。不過,今天—今天不一樣。她驀地領悟,今天,她想有個驚喜。事實上,她覺得今天有權利得到一個驚喜。她下定了決心,急忙走到隊伍末梢,在飄落的雪花裏眨眼。落日將周圍的事物照射得既光亮,又模糊,把城市割裂爲寒冷與絢爛的刺眼的三角形。她站到隊伍末梢,心想是蛋糕的話,算是運氣好了。她喜歡—期待一口甜蜜的滋味滑下舌頭的感覺,把整個宇宙濃縮爲一小片薄脆、灑滿糖霜的時刻—不過,當然了,她樂意接受任何好東西,譬如一雙散發微弱的化學氣味的透明絲襪,或者一小方瓶寶石紅指甲油,又或者一塊光滑的茉莉味香皂。 有一次,也是像今天這樣的冬日下午,她碰巧遇上一個賣橙子的售貨亭。的確,橙子很酸,滿是堅硬、苦澀的籽兒,但聞着好美,好美,叫她想起自己都不知道竟然還記得的某件事,童年最遙遠記憶裏的某件事:絲綢鑲邊、堆積天鵝絨墊的廣闊空間越來越幽暗,窗簾升起,搖曳起深紅和金色,壯觀無比,聲音、動作、色彩涌動,僵硬的蕾絲衣領擦痛了她的下巴。她倚身探出襯軟墊的劇院樓座欄杆,吃力地剝一顆橙子,眼睛時而望向舞臺,時而看着橙子,時而又望向舞臺。芬芳、多孔的橙皮在笨拙的手指間盤旋,還有那個不見其人的聲音,她父親的聲音,貼在她耳邊說道:“那裏—她在那裏,穿白色的,看到沒有—”

“你們在等什麼?”有人問道。

這問題把她從白日夢中驚醒,重新回到色彩疾速而逝的世界。灰暗的空洞如同陰影,如同因爲度過了整整一天而睏倦的昏昏欲睡的野獸,已經在腳邊蔓延。懶洋洋的雪花在空中游蕩。

她蹙起眉頭,看着眼前這個蒼白瘦弱的男孩。不曾在學校見過他,想必不超過十歲。她記起自己的兒子在這個年齡時的模樣,但這個男孩絲毫不像他。

“我想沒有人知道。”她說道。

“可是,如果你不知道是什麼,”男孩說道,“你怎麼知道你需要這東西?”

他沒有戴手套,用一隻手攏着另一隻手。

“我敢肯定會是好東西,”安娜耐心地答道,“不然,這些人就不會在這裏排隊了。”

男孩看似迷惑了。他的眼睛是兩片小小的冬日天空,她能在那眼底看見自己,一如在那個夢裏—兩個黑暗的小人影,淹沒在迴旋的雲裏,然後一眨眼消失了,被雪花濡溼的睫毛一眨,便抹去他們的影子。

她衝動地說:“不管怎麼說,不知道更好。也許是你不需要卻確實會喜歡的東西。就像一份禮物。比如鮮花—”

她頓住了,覺得有些窘迫。男孩若有所思地呵手指。

她看着他呼出的嫋嫋白氣。

“不知道媽媽會不會喜歡,不管是什麼東西。”他說道。

“也許是香水。”後面隔幾步的一個女孩說道。

與此同時,隊伍在延伸。

安娜瞟了一眼手錶,已經過了四點,不由得心裏一驚,向男孩問道:“你要站我的位置麼?我得走了,家裏人要擔心了。”

“讓他跟其他人一樣去排隊。”她身後有人呸了一口。

“就是,他又不跟你一塊,女人!”又一個聲音嚷道。

“他只是孩子。”安娜責備道,但男孩已悄然離去。“不害臊!”她嘆道,卻說不準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然後,她最後瞟一眼那緊閉的窗洞,奔過在黑暗裏消失的城市。

她氣喘吁吁地奔進公寓,心裏準備着晚回家的合理解釋—由於某個原因纔回來晚了,她不願告訴家人,自己在年末太陽早早落山的寒冷天裏徒然排了兩個小時的隊—但沒有人問她。她在爐竈前忙碌。七點鐘,家人坐下吃晚飯。丈夫獲准今晚休假。她在前次喝茶後保留下來的溼濡無味的茶葉裏衝開水,母親一如既往地起身,默不作聲地走向自己的臥房。安娜在桌上擺開三隻茶杯,在昏暗沉悶的廚房陰影裏,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

“我本來希望今晚買個蛋糕的。”她歡快地宣告道。

“蛋糕總是好的。”兒子意興闌珊地接口說道。

圖源網絡

在這寂靜的小空間裏,她能聽見時鐘的指針窸窣地跳向下一分鐘,聽見茶水流下丈夫喉嚨的吞嚥聲。“你記得嗎?”他說道,沒有擡起頭來,“以前他們把那些細小的蠟燭插在生日蛋糕上,多少歲生日就插多少支,然後許個願,吹熄蠟燭。記得嗎?”

她笑起來,略帶挑逗的口吻,言不由衷地反駁道:“不記得,不記得,哪裏插得下!”心裏卻已經開始想象肺裏鼓氣,嗖嗖地吹息,四十三支蠟燭的跳躍火焰在茶杯的凸面和茶匙的凹面投下溫暖的金紅光芒,然後火焰一漲,一同熄滅。她已經開始思忖許什麼願,願望得到哪個特別的、出乎意料的、可愛的東西……

丈夫沒有反駁,眼睛盯着茶杯。兒子說道:“嗯,不管怎麼說,生日快樂!”

兒子神情的驚愕,似乎表明他是現在才記起來的。

那天夜裏,安娜躡腳走過漆黑的過道,撞上母親。母親用細瘦的胳膊環住安娜,抱緊了她,輕盈得猶如一隻小鳥,過了片刻,放過她,就像慣常一樣,無聲無息地、輕快地走了。

安娜望着母親的背影,凝立不動。在眼前的黑暗裏,那扇門輕輕關閉。

作品簡介

本書的創作靈感源自前蘇聯一次長達一年的排隊事件。

大變化三十七週年紀念日那天,安娜下班回家,走了一條不同往常的路。這個選擇讓她毫無徵兆地捲入了一次長達一年的排隊,而她漸漸發現,疏離自己的母親、貌合神離的丈夫、青春叛逆的兒子也身陷其中。一家四口的生活完全被這次排隊打亂,而這一切都源自一位流亡音樂家即將歸國演出的傳言。在這場跨越了冬春夏秋的排隊中,人們自發維持秩序,重拾親情,尋覓愛情,爭吵,團結……但等在隊伍前方的,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