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土牆

穿行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叢林裏,面對美侖美奐的城市建築,我時常感到一陣陣眩暈。雖然我生活在這座城市裏已近二十年,但內心裏卻一直試圖飛出那個鋼筋水泥的框箱,回到二十年前老家的土房。不知道是因爲當年那些酸澀的記憶讓我愛屋及屋地留戀,還是土房本身那飽蘸鄉土氣息的氣質讓我的記憶化爲一杯杯醇釀。總而言之,我是無可救藥地迷戀上了我的土房了。

經典散文:土牆

但是,老家的土房早已頹圯坍塌,只剩下一堵牆了。

那竹影婆娑的小徑如今完全被髮了瘋的狗尾巴草控制了,一些大小高低不一的荒草在牆垛各處肆意地放浪,而我當年苦讀的房間竟然有一顆野生的梧桐樹在風裏手舞足蹈。我知道,現在,我是一位被驅逐出境的外客。

我蹲在那一堵僅剩的土牆下,有關土牆的記憶便從記憶裏汩汩流出。

土牆由一塊塊土磚壘起,打土磚便是建房子的必需。找一塊地,深翻,灌水浸泡,便牽來健壯的水牛,蒙了眼,在水土裏一圈圈地踩,累得水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鼻尖一道道地沁出密層層的汗珠來。打土磚得選一個烈日當空的晴好日子,好讓打出的磚能得到完全的曝曬。拿一個磚模放在平地上,挖一坨踩熟了的泥團填進,用腳奮力地一踩,然後抹平,輕輕地掀起磚模,一塊土磚便端坐在平地上了。小時候,很享受一腳踩在泥團裏的感覺,那感覺,覺得很是解氣,很爽!母親見我這樣拼命地踩,曾笑我是不是跟泥土有仇,我當然跟它無仇,但是覺得一腳踩下去,便能看到從腳邊淤出兩團泥來,如舒展開來的兩瓣花,拔出腳來時,留下一個深深的“洞穴”在,總覺得有趣。

土牆鐫刻的大多是年久失修的記憶,是無法複製的童年印象。

土牆的縫隙裏,生活着無數的麻雀。那時的麻雀,就如現在的手機一樣觸目皆是,白天,它們密匝匝地在電線上、樹枝上甚至在曬場上集結,而到晚上便各自回到各個牆縫裏,牆縫裏便安置了成千上萬的麻雀。小時候,常常趁着麻雀外出時掏麻雀蛋,往往滿載而歸,有時掏到那剛孵出的沒長出羽毛、還在蠢蠢欲動來的雛雀便只好放回去。最驚險的就是偶爾在牆縫裏冷不丁地搜出一條偷吃雀蛋的蛇來,那往往便是從此不敢親手掏蛋的標誌了。

掏蛋的風險太大了,以至於很多做父母的都嚴格地進行管制。掏鳥蛋的興趣很快就被另一項活動給替代了。在土牆裏,常常看到如筆頭大小的圓洞,拔一根具有韌性的茅草,往洞裏不斷地搗鼓,便能發現有一隻毛茸茸的壁蜂從裏面飛出。有經驗的小夥伴便先扣一個瓶子在外面,被騷擾不禁的壁蜂便剛好收在瓶子裏了。揚着瓶子裏嗡嗡不停的蜂,在別的小夥伴面前便極具炫耀的資本。於是掏蜂便風行起來,倒沒有引起家長過分的反對,甚至還能吸引部分家長的好奇,駐在旁邊觀看良久。

土牆根下,總能聽到“嘁嘁”不休的蛐蛐的吟唱,捉蛐蛐便成爲小時候極爲重要的一項活動。夜幕將至時分,蛐蛐的樂聲便開始奏響,聲音清亮高亢的定然是上好的蛐蛐,而音質飄忽淺吟低鳴的便等而次之了。所以,逮蛐蛐是先聽音辯位,鎖定目標來,然後遵循“躡腳而至,猝然下手,窮追圍堵”的十二字方針,定能如願以償。當然,優質的蛐蛐一般難以就擒,常常因此損了瓜果、壞了菜蔬、毀了牆體,而自己也往往蹭破皮肉、掛爛衣料,最終被父母打罵一頓然後提溜着耳朵挨家道歉,但相比於獲得心愛的蛐蛐,心中自有一種“俱不足惜”的豪邁。

家家戶戶的家門前都用低矮的土牆圍成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裏就總是少不了要有瓜果豆蔬。饞嘴的我們就常常垂涎各家矮牆內的瓜果,這當然少不了要越過那一道土牆,牆雖然不高,但不至於能一腳跨進去,這便要幾個人合夥實現攀爬任務。蹬着磚縫,下面的人稍稍一託就能上去了。這樣的攀爬,常常弄得一身是灰土,但總能在懷裏滿揣幾根黃瓜或幾個梨什麼的。一人一根黃瓜,或一人一個梨,咬着興奮地離開,吃完便約定不許說出去,於是便很着重地表態不說出去,卻往往會在不到一天的功夫各自被家長痛打一頓。但是“賊心”往往不死,今天我和他翻你家的矮牆,明天你和他翻我家的矮牆,後天我和你翻他家的矮牆。誰都明白,但都沒有因此傷了和氣。

冬天在土牆下曬曬太陽那是再美不過的`事,三五個老太太搬個小矮凳坐在牆根下家長裏短地閒聊,太陽曬過的土牆散發出一陣泥土的芬芳,老人們盡情地吸吶着陽光和着泥土的營養,臉上洋溢着滿滿的幸福。我們那時候已經到了入學的年齡了,便喜歡趁着這難得的熱鬧,在牆上塗鴉,各種線條的含義只有當時的自己能解釋,也用有限的幾個字歪歪扭扭地拼湊出只有自己能體會的意思來。那些高高低低的土牆佈滿了我們那一代人小時候的各式塗鴉。我直到現在也常常想,土牆本來就是用來塗鴉的吧?

現在,當初土房都已代之以漂亮洋氣的洋房,只有這一堵土牆還飄搖在風雨裏,即將湮滅在芳草萋萋的故地上。

流轉的時光,挾裹着很多東西一去不返,雖然把記憶變得斑駁,僅使留下酸澀的味道,但氤氳在記憶裏的情感卻更爲醇釅。讓我拈一撮土,遙祭我的土牆,連同與土牆一起逝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