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什麼作文

曾經有一個特別難忘的場合,作爲臺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的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麼?”

文化是什麼作文

1999年9月,第一次以官員身份踏進臺北市議會,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質詢期,每天坐在議會裏四五個小時接受議員輪番問政。議員發言多半用一種怒吼咆哮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擴大音量,耳朵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我總是在半暈眩的狀態下回到辦公室,再批公文到半夜。交通局長原是臺大教授,他說他的症狀是胃絞痛,嘔吐。

到了12月底,事情變得迫切了,因爲預算必須完成“三讀”通過,1月份開始的政務才能執行。咆哮了四個月的議會爲了要表現“戮力爲公”,很戲劇化地總是拖到12月的最後一兩天再以“通宵不寐”的方式審查預算,從下午兩點開始連審24小時或48小時。在這個過程中,52個議員可以分批輪流上陣,回去小睡一場或者吃個酒席再回來,每個局處的首長官員卻得寸步不離地徹夜死守。

我坐在大廳一隅,看着窗外冬夜的雨溼溼地打在玻璃窗上,嘁嘁作響,覺得全身徹骨的寒意。

就在這樣的一個陰冷寒溼、焦灼不安,而且荒謬透頂的凌晨3點鐘,我突然發現“龍應臺局長”被喚上了質詢臺,爲臺北市的文化預算辯護。一個議員,剛從外面進來,似乎喝了點酒,滿臉紅通通的,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麼叫做文化?”

對着空蕩蕩的議事大廳,冬夜的凌晨3點,臺北市文化局長說: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隻滿身是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把別人擠開?一個盲人和他並肩路口,綠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繫上自己鬆了的鞋帶?他怎麼從賣菜的小販手裏接過找來的零錢?

如果他在會議、教室、電視屏幕的公領域裏大談民主人權和勞工權益,在自己家的私領域裏,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嗎?他對家裏的保姆和工人以禮相待嗎?

獨處時,他,如何與自己相處?所有的教養、原則、規範,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怎麼樣?

文化其實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對待他人、對待自己、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深沉的社會裏,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爲不苟且所以有品位;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爲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爲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智能。

品位、道德、智能,是文化積累的總和。

那微醺的議員事後告訴我,他以爲我會談音樂廳和美術館,以爲我會拿出艱深的學術定義。

我當然沒有,因爲我實在覺得,文化不過是代代累積沉澱的習慣和信念,滲透在生活的實踐中。

粉牆下一株薔薇

凌晨3時的議會其實不容許我把話說得透徹;否則,我想我會慢條斯理地繼續說:

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鄉下人。儉樸的農家婦女也許坐在門檻上織毛線、撿豆子,穿着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極爲熟悉的街坊鄰居,她也必先進屋裏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麼符號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爲“禮”是重要的──也就是一種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尊重,卻代代相傳。農婦身上顯現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蘊。什麼叫底蘊呢,不過就是一種共同的價值觀,因爲祖輩父輩層層傳遞,因爲家家戶戶耳濡目染,一個不識字的人也自然而然陶冶其中,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於焉形成,就是文化。

小時候我住在臺灣農村,當鄰家孩子送來一籃自家樹種出的棗子時,母親會將棗子收下,然後一定在那竹籃裏放回一點東西,幾顆芒果、一把蔬菜。家裏什麼都沒有時,她一定將籃子填滿白米,讓鄰家孩子帶回。問她爲什麼,她說,“不能讓送禮的人空手走開。”

農村的人或許不知道仲尼曾經說過“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但是他可以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是“禮”。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乾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牽着大耳驢子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粉牆漆得雪白,牆角一株薔薇老根盤旋,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牆上。老農不見得知道亞里斯多德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粉牆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爲 “美”是重要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境的做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臺灣南部鄉下,我曾經在一個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爲了不把裙子弄髒,便將報紙墊在下面。一個戴着斗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的毛巾給你坐。”字,代表知識的價值,斗笠老伯堅持自己對知識的敬重。

對於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爲,佔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在接到希特勒“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爲代價保住一個古城。梁漱溟在日本戰機的炮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續讀書,思索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後果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一致,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抵抗的力量所源,就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