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編導影評

與李安的《斷臂山》相比,《春光乍泄》拍攝的更大膽,更瑣碎,也更真實。影片沉溺於瑣碎、陰鬱的生活片段,不解釋人物背景,不交代人物之間怎樣開始這段戀情的由來,只是用藝術化的鏡頭去掃描兩個男人間曖昧生活的點點滴滴:他們一起抽菸,一起吃飯,一起跳舞,並在這之間不斷出現爭執和爭吵,人物之間的距離也是影片的節奏制約,最後的結局充滿了想像力。在拒絕過往和對歸屬的尋覓中,人物不再是事件和生活的承受主體,而是一種不確定的情緒的象徵。

《春光乍泄》編導影評

2005年,李安憑藉同性戀題材的《斷臂山》,再次登頂奧斯卡;而在八年之前,王家衛亦以同樣題材的一部電影《春光乍泄》揚名於法國的戛納。兩個華語電影導演在不同時間都讓我們榮耀和興奮了一把。所不同的是,李安的斷臂山》強調的是“愛情”——即使是同性之愛的堅貞、長久與終身難忘;而王家衛的《春光乍泄》則表現這種畸戀的脆弱、短暫與藕斷絲連。不過話說回來,王家衛還是比李安會做生意,就連影片的名字都那麼香豔。

“黎耀輝,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電影《春光乍泄》的開頭,黑白光影中,阿根廷一間小旅館房間裏,斜躺在牀上的何寶榮對黎耀輝如是說。

“重新開始”——這是多麼溫暖且充滿誘惑力的語句,所有看過此片的人——特別是那些曾與戀人有過分分合合的經歷的人——想必都會對這句話記憶猶新。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彷彿有一種魔力,不管是已經分手還是即將分手的戀人,只要對對方還心存情意,那麼此話一經入耳,就難免會有些莫名的動容……似乎只要自己肯點一點頭,那麼昔日的恩怨情仇、愛恨情癡統統都可以一筆勾銷,彼此都回到情感的原點,人生彷彿又如初見,可再次牽手,重修舊好……

《春光乍泄》講述的是一對同性戀何寶榮和黎耀輝的故事。影片突破了一般同類題材電影的偏見或反面渲染,以平正的視角端詳着兩個戀愛中的男人。較多的生活化對白設計和情節安排,描繪出世俗化的人物情感。王家衛把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糾葛、悲歡離合處理得恰到好處而且牽動人心。在他的鏡頭下,同性戀的愛情和一般異性戀的愛情沒有什麼兩樣,都是甜甜蜜蜜、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一樣的`酸甜苦辣,一樣的喜怒哀樂。兩個大男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二人世界爲生活瑣事賭氣、鬥嘴、吵架、吃醋的情節,幾乎讓人忘掉這裏的愛情是同性戀情。《春光乍泄》只不過是借同性戀這種半流行另類電影類型來敘述感情本身。相愛容易相處難,很多時候,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卻無情並堅強地對峙着,忍受着一次次離別與失去。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讓另一個人痛苦的同時自己也備受情感折磨的痛苦。

黎耀輝(梁朝偉飾)和何寶榮(張國榮飾)爲了尋找燈罩上的瀑布流落阿根廷,其間二人不乏分分合合。每次分手都是因爲何的不安分,每次複合又都是因爲黎對何的“不如重新開始”沒有免疫力。雖然二人深愛彼此,但生活觀相去甚遠。何放蕩不羈,不願被二人世界束縛。而黎夢想的則是一種相濡以沫的生活,何受傷期間是他最開心的日子,哪怕是發着高燒裹着毯子給何做飯,他也是快樂的。爲了能和何完全廝守在一起,他藏起了何的護照,使何無法再四處混跡。

他們的關係在一次次“不如重新開始”的憧憬中陷入一輪輪惡性循環。“不如重新開始”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就像他們曾一起尋找未果的瀑布,在尋找的過程中就迷失了。在貫穿始終情感熱烈的拉丁音樂背景下,講述的卻是一個在追尋中失落的故事。

黎耀輝在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前獨自駕車去了瀑布,“我始終覺得站在這兒的應該是一對。”而此時何寶榮正在黎的公寓,抱着他蓋過的毯子痛哭流涕。他知道,黎耀輝再也不會回來了。失落的過去,迷茫的未來。理想和希望被現實解構得支離破碎。何寶榮的悔改來得太遲,在滿不在乎揮霍掉一次次機會後才終於下定決心痛改前非,奈何機會之神的雙翼早已被堆疊起來的失望壓折。他們再也回不去了。當幸福近在咫尺的時候,我們總看不清它是什麼。不懂珍惜,不能選擇。只有當它離開了,我們才摸着心痛的地方恍悟。

李商隱曾有詩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唐·李商隱《錦瑟》)。戀愛中的人們一定要好好相愛,好好珍惜難得的緣分。因爲沒有人會在你忍心負氣絕情斷意離開的時候一直等你到迴歸。歲月經不起太長的等待,或者因爲寂寞難耐而移情,或者因爲對愛灰心而放棄,種種的原因,種種的變故,時間是愛情最大的敵人。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在你願意重新開始的時候,就可以重新開始。當你懂得珍惜以後回來,也許愛情已滄海桑田。生命裏,總有些什麼,是不會再來和無法重複的。

在水花四濺的瀑布前,黎耀輝也瘋狂地流淚,他心中隱藏着的美麗夢想在生活中被撞得七零八落。幸福總是在遠方微笑招手而考驗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敢把何寶榮的護照還給他,他怕聽到那句讓他無限希望又無比絕望的“不如重新開始”。

王家衛片中的人物大多表面淡漠,而內心卻往往脆弱、易動感情。屢次情感失陷的黎耀輝似乎總也無動於衷,直到最後留在錄音帶裏的一聲哭泣和瀑布前的眼淚才暴露了他受傷的心靈,讓他的內心世界昭然若揭。正如片中的小張所說,“很多東西用耳朵聽比用眼睛看好。好像一個人假裝開心……可聲音就裝不了。細心一聽就知道了。”看到的往往不真實,聽到的纔是難以遮掩的。也許這正是王家衛對畫外音獨白情有獨鍾的原因。說者平靜,聽者心中微微有痛。那些來自靈魂的顫抖像一把小錘,殘忍敲破都市人隨處裹挾的外殼,裸露出裏面的驚懼與渴望。原來如此脆弱。原來如此不堪。這就是我們,懼怕愛情,懼怕被拒絕,懼怕傷害,懼怕自己。

與何寶榮相比,黎耀輝這個角色相對傳統保守,而且有情有義有擔當。何寶榮一個簡單的電話,他就隨傳隨到;何寶榮送他一塊手錶,他嘴上不要,事後卻又將本已扔在地上的手錶放人懷中;何寶榮被打受傷後,他不僅讓他住進了自己的房間,還無微不至地照顧其生活起居,喂他吃飯,幫他擦身,爲他買菸,陪他晨練,甚至在發着高燒的情況下還幫他做飯,後來更是爲了替他報仇而丟了工作。而何寶榮則生性放蕩不羈,任性散漫,很多時候都完全不顧黎耀輝的感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二者一經對比,黎耀輝這一角色明顯較爲討好,或許是因爲這個原因,再加上樑朝偉的表演確實是入木三分,可圈可點,因此後來他憑藉此片拿下了那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

雖然在性格與行爲上何寶榮確實沒有黎耀輝那般討人喜歡,雖然一直都是黎耀輝在不斷地包容、隱忍、付出,而何寶榮則一味地我行我素,恣意妄爲,基本上沒爲黎耀輝做任何事。但在情感的付出上,何寶榮的付出未必就比黎耀輝少,只是他的表達方式與後者不一樣罷了。比如他送給黎耀輝那塊手錶,雖然後來又要了回去,但那是他被揍得鼻青臉腫、沒有辦法的辦法。在那個個性覺醒而心態迷茫的年代,既然他們的愛情不是爲了生育,也不是爲了家庭,更不是爲了金錢,那麼感情與性自然成了見證愛情的最重要的試金石。電影開頭那段在當時而言算是驚世駭俗的激情戲,至少能說明性並非是令二人分分合合的主要原因,那麼問題的關鍵則集中在了感情上。

在那個邊緣的城市裏,在那個特殊的背景下,人性其實是相當的蒼白和脆弱的,每一個人都分外地害怕寂寞。而何寶榮對於寂寞的排遣方式是對黎耀輝表現出的態度及行爲上的任性、癡纏,以及不斷地從黎耀輝身邊逃離,甚至傷害黎耀輝的感情,從而來掩飾自身渴望溫暖但又害怕受到傷害的矛盾心理;而黎耀輝一次次的付出與包容,看似偉大,但其實說到底,亦不過是因爲寂寞。“我好想要你陪我一下……”這不僅是何寶榮的心聲,同時也是黎耀輝微妙心態的真實寫照。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因爲一直把握着分手與複合的主動權,他看準了“不如我們重新開始”是後者的死穴,因此多少有些有恃無恐,以爲就算分了手,但只要他這一招殺手鐗一出,他們又可以“重新開始”;而後者認爲只要前者留在自己身邊,讓自己可以照顧他,則是其最快樂的日子。“有些事情我一直沒告訴何寶榮,我並不希望他太快復原,他受傷的日子是我和他最開心的。”……而這些恰恰是導致二人最終分手的重要原因!何寶榮做夢也沒想到他的殺手鐗也有失靈的一天;而黎耀輝在經歷了與何寶榮離開之後,他也終於很隨便地走進一家電影院,很隨便的和一個西方男人藉着黑暗廝混在一起。於是他終於明白:“一直以爲我跟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

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想通後的黎耀輝拿出了何寶榮的護照,毅然離開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並且獨自去看了那個曾令他與何寶榮魂牽夢縈的大瀑布。“我終於來到瀑布,我突然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爲站在這兒的應該是一對。”他始終難忘舊情,但這一次,他已真的決定放手。而何寶榮呢,他租下了黎耀輝曾居住過的公寓,並把一切都收拾的整整齊齊,包括黎買回的香菸,甚至還修好了那盞畫有瀑布的檯燈。他時不時地打開門,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情人的回還,期待可以再次“重新開始”。只可惜造化弄人,如今他肯回頭了,黎耀輝卻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殘酷。那麼多年得意忘形閉起了眼睛,等自己決定張開眼時,卻看到這樣血肉模糊的風景。

夜涼如水的晚上,令人驚豔的春光,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悄然寂寞乍泄。雖燦若煙花,但卻只開一瞬……在那一瞬間,我們似乎又看見了黎耀輝、何寶榮二人在那個狹小的廚房裏相擁起舞的畫面。在那一瞬間,我們的記憶跨越時間的銀河,如同繁星的碎片,散落在地圖的兩端;而那一瞬間,我們似乎又聽到了那句充滿誘惑力的話語:“黎耀輝,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與李安的《斷臂山》相比,《春光乍泄》拍得更大膽,更瑣碎,也更真實。影片沉溺於瑣碎、陰鬱的生活片段,不解釋人物背景,不交代人物怎樣開始這段戀情的由來,只是用藝術化的鏡頭去掃描兩個男人間的曖昧生活:他們一起抽菸,一起吃飯,一起跳舞,在這之間不斷出現爭執和爭吵,人物之間的距離也是影片的節奏制約,最後的結局充滿了想像力。在拒絕的過往和對歸屬的尋覓中,人物不再是事件和生活的承受主體,而是一種不確定的情緒的象徵。它不會勾連過多的價值意義等形而上的判斷,只是一大段由鏡頭表現力控制的內心寫意。

時值香港“九七”迴歸前夕,王家衛憑藉《春光乍泄》在戛納登頂——榮獲最佳導演獎。因此,有很多評論者都把這部影片與當時香港的社會、經濟、文化等狀況聯繫起來,認爲王家衛是在用這部影片表現港人在過渡期問尋找歷史、文化、身份定位等等。我對此很不以爲然。我覺得對王家衛來講,他的社會意識似乎沒那麼強烈。他的一切關注。都在自己的藝術世界裏,那就是用一生講關於情感的故事,當然,也包括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