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笑容散文隨筆

一盆極普通的雞冠花,紅得象團火,一簇簇開在外婆家的院子裏,去外婆家總能看到。

外婆的笑容散文隨筆

(一)

母親老好起早,天未放亮,就催我起牀。

薄霧輕煙般地繚繞在村子裏,霧靄時而向上升騰,時而四散開來。坐着生產隊裏的牛車去外婆家,還是第一次,一路上別提多高興了。

野外很靜,車過一個村子,偶爾傳出幾聲犬吠。

那天,外婆吃過早飯正站在大門口望景緻,約摸有半晌光景,車到了大門口。掌鞭的籠着牲口,大舅出來迎着,衝着母親打趣道:“你說巧不巧?你嫂子說大清早喜鵲叫,保準有客人到。這說着說着就來了。”妗子笑道:“她姑又是起五八更,來哩晚了怕坐不上桌。”

母親說:“坐不上桌,我圪蹴到竈火裏。路程遠,趟河過水的,不起早中不?”一番話,逗得大夥都笑了。

外婆就站在大門口,一手扶柺棍,一手搭個眼罩望着門外。我也瞅着外婆:個子不高,頭上戴頂黑絨帽,帽子正中鑲一塊綠玉,銀髮從帽子的沿邊飄出來;滿是皺紋的臉上,既不飽滿也不紅潤;一雙小腳顫巍巍地立在那裏。看上去,似一株飽經滄桑的老樹,古樸中透着蒼勁。母親趕緊走過去攙着外婆。老人仔細打量着母親和我,邊走邊說:“張相公身子骨咋樣?還是成天忙?”“忙也不咋忙。就是這病光治不出根。”外婆停下腳,用手絹擦擦昏花的老眼說:“你瞅瞅,緊是日子艱難,這病又不好。可得招呼好,肝子病怕累着怕氣着。”說着話,眼圈又紅了一回。飯後,聊家常。外婆打開衣櫃,把一副老花鏡遞給母親:“我老了,用不着了,你拿去戴吧。”這是一副小巧玲瓏的石頭鏡,鏡面園而小,戴到眼上有種涼絲絲的感覺。鏡子用一個橢圓形的`布面硬盒子裝着。這大慨是外婆的祖傳之物吧。母親接過來用布包好,小心地收起來······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二)

外婆家住在古城鄉付樓村。外爺早年在街上開花行,1960年病故。早在土改前,靠着外爺做生意攥下的錢置買了十幾畝薄田,又租種地主家的三、四十畝地。外爺、外婆省吃簡用,苦心經營,辛辛苦苦拉扯一家人。先後把四個舅和我母親送進國小念書。後來又把大舅送菸廠當學徒;把小舅送去當兵;三舅到鄉里教書;二舅在家務農;母親在她叔伯姊妹裏排行第七,平時在家習些女紅。以後外婆又給四個舅先後操辦了婚事。舅們單門獨戶,外婆身子骨硬朗,一直喜歡自個兒單過。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個大院裏。院子坐北朝南,兩扇大門又大又厚,大門兩邊石頭門墩。院子地勢高,站在大門口向外看,居高臨下,頗有大家氣派。

外婆一雙小腳上纏着長長的裹腳,走路不緊不慢,也怪穩實。老人耳朵不算太背,對面說話,她基本上都能聽清。只是外婆自己說話聲音不大,慢聲細語的,你得靜下心來聽,不然就聽不清。一說話,嘴角泛起一層白沫。外婆性格豁達,笑起來,一雙小眼眯成了一條縫,眼淚也流了出裏,於是外婆常拿條小手絹在眼角擦一擦。外婆住在三舅家院子裏,一間房。屋裏一牀、一櫃、一桌並幾把椅子;靠門口盤了一個鍋竈及案板、水缸等。小屋顯得有些狹窄、擁擠。外婆說:“寧叫心閒,不叫屋閒。”這大慨是道家講的“清靜無爲”的意境吧。外婆一直身體不錯,平時很少生病,活到八十多歲,飲食起居都是獨自打理。老人每天天亮即起,先把小屋灑掃一遍,然後漱洗,一直保持刷牙的習慣,所以,外婆有一口好牙,能吃肉和硬的食物。老人吃飯不挑食,好賴飯都能吃。吃飯時,哪怕桌上掉一粒米、一個饃花都撿起放到嘴裏,外婆常說:“莊稼籽來哩不容易,糟踐了可惜。”“節儉”二字已融入了外婆日常生活中了。有一回,外婆給我烙烙饃,鍋熱了,外婆把一根筷子插到油瓶裏,晃了晃抽出來,把油點點滴滴淋到鍋裏。嘴裏唸叨:“每造人多也窮,能吃個花捲饃就不錯了,還能指望吃白饃?青黃不接時,黑饃也難吃上。白說吃菜,有鹽沒油的,胡亂填飽肚子算了。”饃烙得焦黃,我坐在椅子上邊吃邊聽外婆說話。外婆說:“吃‘食堂’時,你小不記事。沒啥吃,樹葉都櫓光了;人們把苞谷芯子、花生殼輦成面做糊糊吃;到地裏撿大雁屎吃。餓死不少人,頭一年莊稼收成好,紅薯結的賽人頭。大集體人懶,有的埋到地裏沒人挖,硬叫爛掉,多作孽啊!誰知來年都來個天災。”外婆頓了頓又說:“那年你媽抱着你上地幹活,不幹活哪有飯吃?‘食堂’裏的飯稀得照見人影,大人都吃不飽。你脖子餓的一伸一伸,細的象雞腸子,稀吼餓死。大人喝稀哩,給你留稠哩,一口一口把你喂大,你說難不難?······”話未落音,早哽噎得說不下去了。母親一陣唏噓,我心裏亦隱隱有些酸楚。

外婆一生過得不容易,養活一大家子人吃了不少苦。但外婆活着的時候很少提及往事。我和外婆感情深,閒時常搬個椅子坐在老人身邊聽她說話。外婆有一次深情地摸着我的頭說:“快長大,長大了,你伯、你媽就不作難了。”外婆平時閒不着,自己的衣服、被子斷線了,或衣服上的扣子掉了,戴上花鏡自己縫補。一針一線,針腳雖大,倒也怪勻稱。外婆愛乾淨,衣服不管是新的舊的,總是穿得乾乾淨淨。院子靠南邊壘個雞舍,餵了幾隻雞。一個人閒的時候就拄個柺杖到大門口,望望門外的景緻;和兒孫們嘮嘮家常,輕易不走出大門。

春節是必去看外婆的,除了能吃好的外,又能與表兄弟、表兄妹們一塊玩:“藏馬虎”、“叨雞”晚上到空曠的野地裏扔刷子疙瘩,圓圓的火球上下翻滾,火星四濺,煞是好看。除了玩,還能得壓歲錢。記得有一次,臨回家的時候,外婆從櫃子裏摸出一個小布包,拿出一張五毛的票子:“拿好,回去買作業本。”母親說:“不要吧,你外婆攢錢不容易。”外婆不高興了:“壓歲錢不興不要。小孩子嘛!”

外婆常和我母親聊些家常裏短,誰家媳婦賢惠;哪家日子緊巴;說到動情處,常濁淚盈眶。母親勸外婆:“你老了,白管他們的閒事。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自己餓不着、凍不着就行了。心放寬了,多活幾年是你的福。”外婆說;“可不是哩,我也是閒着沒事瞎操心。真當個事說,誰聽你哩?”話才落音,轉悲爲喜,自己先樂了。

於是,笑容又爬上了外婆那佈滿溝壑的臉上······

(三)

1972年夏初的一天傍晚,小雨初歇。羣柱表哥踏着泥濘來到我家,帶來了外婆病故的消息。母親領着我到外婆家,老人家的遺體已穿戴整齊,靜靜地躺在二舅家的堂屋裏

我又看到了那盆雞冠花。往年那花很豔,一簇簇紅得似火,它像外婆慈祥的笑容,然而,那年它卻枯萎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大慨自然界的萬物都是有靈性的:外婆走了,沒有人再爲花兒澆水、培土、施肥;沒有人欣賞它的姿容,於是它傷心,不再開放,化成一縷輕煙追隨外婆遠去了?啊,斯人已去,悲傷已於事無補。莫若留一點念想在心裏,時時懷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