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一定要將北頭的野薔薇移到南頭來。
他原不知這花的芳名，只知道此花韻雅態嬌，濃香鬧人。從春三月到夏五月，發棵極盛。蓬蓬叢叢，枝葉交映，或粗，或細，或立，或伸，生出花來，小不猥瑣，淡不凡俗，團團簇簇，素錦珠璣，在野有輝，入家生靈，方圓百里，無處藏香。我說它是野薔薇，是就其長相習性同書本相對照而言的--雖然，結論至今未經花師斷論。
北花南移，弟弟是三思而後行的。
北頭，指弟媳婦的孃家。弟弟是半個上門的養老女婿。何謂半個？按家鄉風俗，男方上門入贅，等於姑娘出嫁，一切要受女方支配。特別是本人和後代都要隨妻姓，財產歸女方掌管，這實際上是母系氏族的殘跡。弟弟呢，只是上了門，卻沒有更改婚男的其他權利，所以只能算半個。爲此，他的岳父鬧了不少次。我曾多次勸說過弟弟，望他體諒老人的心情，對風俗讓步。弟弟偏不。他說他會像對待自家一樣對待北頭的一切，但就是不改名換姓。耿直的老人沒有拗過倔犟的後生，憋着一肚子氣，把愛全部獻給家中的花草和女兒的千金。倔犟的後生沒有遷就老人，攢着全身勁，撐着北家和贍養老人的船。
弟弟的北家不大，但經老人精心料理，倒也井井有條，有點“園林”化：一棵曲曲彎彎的老葡萄樹，在小小的半個庭院上，搭起了碧綠的天棚；一棵老榆樹經老人盤繞，變成了兀立院落的遮陽傘。院中有池，紅魚綠水，頗具雅意；盆裏有花，奼紫嫣紅，倒有詩情。可惜，老人雖識得天地玄黃，卻不是詩壇李杜。他知道美，卻說不出美。他創造了美，卻不知道自身是美的創造者。後來，經人介紹，老人從幾十裏山路外，移來了今天的野薔薇。從此，除了擔負沉重的農活外，他的一切大多給了這顆潔白的薔薇。鋤草、施肥、鬆土、修剪--薔薇花被打扮得如同嫋娜多紫的仙女。其態之雅、之嬌、之美，迷了村姐鄉妹；其香之濃、之沉、之新，醉了左鄰右舍。
弟弟和弟媳婦說，薔薇花是老人的心；弟弟的岳母說，老人是薔薇花的根；老人卻說，薔薇花是弟弟--既有刺，也有香。浩劫歲月，養花並非好事，隨時可遭千夫所指。老人身居窮村陋巷，兩眼固然看穿自然風雲，卻不識政治雨雪，所以毫無顧忌地養花玩草。好在山鄉偏僻，正人君子者流不屑一顧，方使得花草無災無難。可惜，老人積勞成疾，沒有走到八十年代，便讓癆疾葬在災難歲月。他辛勞一生，掙下的家業僅是四間陳舊草屋，一院花草魚樹。
老人去世，北頭沒有識花之人。弟弟他們忙於工作、勞動、生活、學習，顧不得護花、造美。待像往日一樣，盼到美的到來時，但見花枯、樹死、池幹、魚亡。好在薔薇花還活着，全家倒也欣慰。
老人入土後，弟弟原打算在北頭好好幹一番，他想把家庭建設得像個樣，讓美超過原來。這美不光是靠花草點綴，而是讓家庭處處真美。
可是，他的宅基狹小，容不下高大瓦房的坐落。四鄰都在修院造房，他被包圍着，沒有出路，再加上牆外幾家廁所，門口鄰家養牛，院內六畜吵鬧，臭味、騷味、黴爛味，味味相通，薰得大人不適，小孩生病，他只得另打主意，重壘窩巢。家安何處？南頭。
南頭，是我們的父母家。宅寬地廣，四通八達。弟弟想回到將他嫁出去的家。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嘛。雖然，南北頭都在一個大鎮上，前後相隔也不過裏把路。他妻子同意，女兒成，岳母呢，棄權。弟弟理解岳母的`處境，同情老人的舉止。這位老人一生沒邁出過家鄉一步，一輩子不知道第三浪潮。她始終廝守着老伴，廝守着小家。在田裏，是丈夫的助手；在家裏，是丈夫的奴僕。她願意如此。儘管老頭子有是拳打腳踢和大聲斥罵過她，她沒有怨言。她認爲自己的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
弟弟當然不會拋下岳母舉家南移。南移，是他發展家庭的戰略計劃；北守，還是他不能忽視的權宜之計。他一邊建設南頭，一邊維持舊窩。他妻子不反對。當上一輩和下一輩發生矛盾時，她只能傾向下一輩。因爲，下一輩是未來，上一輩是過去。
去年，弟弟經過南北兩家多次交涉，終於達成協議，在南頭蓋上三見大瓦房，今年又拉上了紅磚院牆。一個美的家庭架子支起來了，還需要充實。屋子裏，弟弟計劃買彩電、冰箱、空調、洗衣機，逐漸實現“家庭現代化”。院子裏，他想到了岳父的“園林化”。他要壘花園、挖魚池、扯天篷。北頭尚存的薔薇花，他要移。——因爲舊家留着，可惜；新家沒有，缺美。
移花時，她岳母很傷情，但又說不出道理。苦笑說：“俺不管你，你別移死就行，移死了——”弟弟猜得出她心裏在流淚。花是丈夫的舊情，花在，丈夫還在；花失，她就失去了老伴的影子，心裏自然難過。
看她那副悽然的神情，我和弟弟想不移了，她卻有催促移花。說花留在簡陋破舊的家裏太委屈了，也該讓它見見世面。不過，她再三叮囑，只許栽活，不能移死。
我們誰也不想把花移死。花活，是老人的精神寄託；花死，便失去了美的享受。
南北頭都記掛着薔薇花，都照管着薔薇花。我在家的幾天裏，也時時盼它復生。因爲薔薇花似乎使我朦朦朧朧地悟出一些道理。回城後，我兩次去信打聽。第一次，弟說花死活未定。第二次，弟弟來信說，花活了。我的心終於放下。要知道，倘若花移死了，我會和南北頭一樣，懊悔一輩子的。
阿彌陀佛，野薔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