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答答的麻花辮兒的散文

秋後的田野一派蕭瑟,一個人影也無。那麼多的莊稼一轉眼變成糧食,掛在山牆上,裝進圍囤裏。這讓人的心裏有了着落。所謂的農閒也便真正開始。從種上冬小麥的那一刻起,人就彷彿懶成了牆上的一幅老畫兒,心甘情願蒙受着塵埃,不怨再想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兒。

羞答答的麻花辮兒的散文

人閒了,集市上便比往常熱鬧了許多,有外地來的小販,把毛衣毛褲往當街一擺,禿嚕着舌頭說是草原上來的真正羊毛衫羊毛褲。有人就笑,那麼遠的地兒把羊羣趕過來,薅了羊毛,織成毛衣毛褲得多麻煩。摸一摸,硬戳戳的直扎手,相信穿在身上也不比老棉衣棉褲更得勁,於是訕訕地走開。有的人貪圖便宜,家裏的棉花捨不得做成棉衣,要換幾個過日子的小錢,免不了一買好幾身,一家人穿出來,彷彿一羣毛茸茸的怪物在大街上出現。身邊有跟着小孩子的,熟人過來打趣:“喲嗬,愣頭小子長成人了,哪天姨幫你找個小媳婦兒。”半大小子半羞不羞地躲開,剛脫離了孃的管教,又換成一個年歲相當的小女子,想想着實也沒多大好處。於是悻悻。

媒婆子是閒不住的,集市上唱大戲,媒婆子往往不是什麼好角色。一邊臉上畫了只白得像一坨鳥屎的小雀,一邊臉上沾了一個大痦子。一雙大腳,噼裏啪啦,在戲臺子上亂跑亂顛,一看就是老爺們假扮的丑角。王婆子嘬一口煙,問李婆子有沒有好人家的好女子,這邊也是老實娃兒,爹在大隊當支書。娃兒剛十五六,正在窯頭中學讀國中。閒倒是不閒,在鄉下好像沒什麼人能比得過媒婆子吃香。遠遠看見踮着腳扭着腰過來,主人家必一手遞煙,一邊親熱地迎了上去。殺一隻雞,宰一隻鴨,放在櫃子裏不捨得喝的陳年老酒,一頓好吃好喝,把個媒婆子的臉上喝得差點開出狗尾巴花來。一說話,亂顫。娃兒們不懂,所謂的男女情事大都從聊齋志異裏看來。一個書生臨窗苦讀,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忽在窗前出現,不說話,只是面若春風地笑。那笑就像癢了人的心窩子。事情大抵到此也就罷了,從書裏走出夢裏走出再看看眼下,彷彿都是蒲老頭的一廂情願的善良表達。再者就是生理課,講到至關重要的章節,女生理老師一般都會說這節課大家預習一下,後面便不了了之。有時候還不如媒婆子,東拉西扯說的人臉紅耳熱。

“唔!叫姨。”爹遞了個眼神,示意行動笨拙的後生端茶遞水。後生臉木木的,看着滿眼期待的媒婆子,手腳有些不自然起來。“喝水!”硬邦邦丟下一句話,差點讓人噴出水來。“那女子啊——人生得俊俏不說,女紅又好,爹孃兄嫂的衣服鞋子拾掇的有模有樣,和供銷社賣得分毫不差。那女子家說了,啥也不圖,就圖個老門舊家,憨厚娃兒。”媒婆子口水四濺掌握了絕大多數話語權,把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形象描摹得越來越清晰。這邊爹孃心裏更是像灌了蜜水,美滋滋的,待晚上寂靜無人時肯定點燃一柱高香,祭拜先祖顯靈,爲添繼香火盡了責任。那邊,懵懂的後生心裏也便住進一個活潑潑的小女子,扎兩根烏黑的麻花辮兒,穿一身碎花連衣裙,說不定一笑臉上還能出來倆酒窩,那酒窩子裏汪了顫顫的.兩汪蜜水似的東西。

第一次相見被稱爲“遠見”。可不是麼,原本不相識的兩個人偏偏給多事的媒婆子硬充月下老聯綴在一起。地點,肯定是在集市上,這樣做有三個好處:

一、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自有點眼的人藏在身後,說那個穿連衣裙的就是要說的女子,那個穿西褲打領帶的就是要說的男娃兒。這樣做兩面都不覺得尷尬。

二、人來人往,誰會注意到有這麼兩幫人呢?你裝作買你的東西,我裝作在集市上閒逛,就這麼一轉身,一閃眼便完成了“遠見”的儀式。

三、若是男女雙方有一方不滿意,最後一家人商議時,說男孩走路時腳有點跛,女子的眼袋過大,也便月白風清地一拍兩散,並不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

到底是生殼子,後生被家裏人從教室裏拽了出來,一路上低着頭像個罪人。想想覺得有多麼滑稽啊,衣服和領帶是借東莊大表哥的,有些大,框框蕩蕩,人就像個衣服架子。腳上的皮鞋是借鄰居大生的,說是正宗軍靴,穿在腳上腿肚子像灌了鉛,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其實誰知道那個躲在人羣后面的女子的狀況呢,碎花的連衣裙到底是不是自家的財產。等結了婚生了娃兒,兩個人一說起來,還能笑到捂着肚子。怨誰呢?那樣的年月人能填飽肚皮已經不錯了,哪裏還有那麼多閒錢置辦衣着。再說,“遠見”之後,說不定還得回到安靜的學生時代,西裝領帶和皮鞋在校園裏會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趕集的人還在照常趕集,鮮紅的柿子,秋後打蔫了的辣椒茄子點綴着枯燥的集市。一陣風吹來,塵土漫天飛舞,卻依然不能打消人們趕閒集的好興致。

說着說着秋霜下了,說着說着一茬茬的後生長大成人。八月十五認親家,這就算將結婚大事擺在了議事日程。

“他叔,不成就讓孩子們把婚事辦了吧,你看我們家也不缺勞力,孩子過門也不會受累。娃兒他娘說老就老了,一輩子不管兩輩人的事兒,趁身子骨還硬朗也能幫忙帶帶孩子。”

女方家這時大多會顯得矜持些,並不說透,不說同意不同意,只是意味深長地點頭應承:“嗯,嗯,我們回家再合計下,女子嘛,總是過不夠在孃家的日子,可以由着性子東家姐姐西家妹妹玩玩鬧鬧。”

事情說到了這裏,大略已經八九不離十,任由媒婆子從中攛掇,不消幾日,便訂好了良辰吉日,洞房花燭。

眼看再好的事情也許會有波折,風平浪靜的湖水之下說不定早就暗流洶涌。九十年代的鄉間能看見的小車也就是綠皮吉普,像是一隻灰綠色的兔子拉着警報,一下竄進了歇馬莊村後的那條河畔。

已近冬日,一指多厚的冰面上破了一個容下人的大窟窿。一羣人沿着河面奔跑,呼喊,哭號。偶爾,能看見棉襖的火焰在冰面下燃燒,直至那火焰漸漸熄滅,沒有了溫度。另一羣人圍在麥田裏,着急地呼喊,喊一個人的名字,快快甦醒。原來,當年說親的年輕後生乳臭未乾,就稀裏糊塗被人牽着在集市上“遠見”。女子一直在等,最後一家人敲定,學業可以繼續,但一定要考師範,畢業了好就近找一所學校教書。當然,依後生的學習成績有最大可能考上一所更好的學校,選擇一門更好的職業。由此兩家發生了分歧。冬日的田野蕭殺而空曠,一團火焰的激情燃燒並不能改變季節的溫度。女子和後生沿着河岸行走,在最終協商無果時果斷掏出一把剪刀,狠狠刺向後生的腹部。躺倒的後生此時還緊緊握着那把扎向心靈深處的剪刀。血,汩汩流出,瞬間爲冬日的寒冷凝結。結局是跳河的女子再沒能甦醒過來,治癒了肉體傷痛的後生從此遠走高飛,去了很遠的南方,學習,工作,生活。

冬日,淳樸的鄉村也並非沒有愛情的僭越者。一場戲在鄉劇院大禮堂上演,趁着夜色,年輕的後生和女子相約一起到禮堂裏聽戲。風流倜儻的唐伯虎在舞臺上對秋香秋波暗送,河南來的豫劇名角兩隻手龍飛鳳舞,很快就畫出一幅鮮豔生動的鐵樹紅梅。彼此鍾情的兩個人坐在臺下,彷彿黑暗中有一塊吸引彼此的磁鐵,愈吸愈近,甚至能聽見對方砰砰的心跳。手和手,潮膩地握在一起,肩和肩緊緊靠在一起,心和心相約天荒地老永不變心,卻在明天的集市上製造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轟動事件。後生家在集市上,即便如何向父母描述對方的好,也堅決沒徵得同意這看似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按集市上的眼光來說,如此聰慧的女子只能往高處走,過城市人的生活,最次也得嫁到附近的小縣城。聞訊趕來的二姨唾沫橫飛怨姐姐和姐夫沒有家教,沒關好自己家的女子。剛巧,後生的家人在集市的一角賣蘿蔔大蔥被逮了個正着,一通打,一通罵,一個集市上的人站在瑟瑟的寒風中看這生猛的人間喜劇。謔笑的,沉默的,起勁的,買東西的,賣東西的,在一旁打着口哨起鬨的,就是無人出面上來勸架。

流過去的流水一去不返,流過去的時間甚至沒打一聲招呼就已經改變了很多事物。如今很少能在集市上看見媒婆子的蹤影,那極具代表性的抽菸的婆娘大都已經作古。有人說好,成全了人間多少好姻緣,即便是黃泉路上也會有人端茶遞煙。有人說不好,一張嘴口吐蓮花的嘴巴不知顛倒了多少黑白是非,窮的說成富的,醜的說成俊俏,單等兩下日後產生了隔閡勞燕分飛,一口屎盆子全傾倒在多嘴多舌的媒婆子身上。

但集市仍然是集市,賣胡辣湯的嗓子一喊依舊響亮,能喊進每個趕集人的耳朵眼裏。打鐵的換成了經營鋁合金門窗,刺刺啦啦的切割聲讓人脊背發涼,生意卻比當年的爐火還旺。

人羣中,閃過一個扎麻花辮兒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羞答答的臉上飛起一片燦爛的雲霞。莫非,一箇舊年的女子正穿着碎花的連衣裙“遠見”不遠處,一個怯怯的後生,掌心生汗,搓了又搓,找不到放手的地方。

祝福這個人間,花好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