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古井的經典美文

山裏人喝泉水,丘陵人靠井水。 在“洋井”和自來水普及前的漫長歲月裏,老家的鄉親們普遍吃地下井水。幾乎每個村都挖有一口深深的公共汲水井。房舍街巷中,一棵高茂大樹所遮蔽的,準是一口水井;平坦的地面,突然間聳起一塊來,上面還架着一個轆轤,那就是井臺。印象中,我家大門口西側的大柳樹之下,便有一口水井,井身用青磚自上而下砌成,井口用木板蓋着。井裏一年四季總是溢滿了清清的井水,冬季亦不結冰,惹得井壁上斑斑駁駁,箍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光滑綠苔。這井,便是村裏160多口人的共同命脈。

家鄉的古井的經典美文

井臺似乎總是不斷人影,洗衣做飯,餵豬衝圈,淨身洗臉,刷車澆園,哪一樣能離開水?平平淡淡的井,就這樣滋潤着村莊裏的生命和鄉土裏的親情。

春天,虯曲的柳樹吐出一樹的黃芽,而後由黃變綠,惹得“柳鶯”急急飛來,上躥下跳,竟日啁啞。井臺旁,人影漸稠,笑語迴盪,親情濃冽。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熟練地將水桶吊向井內,待桶接觸水面的一剎那,雙手猛地一抖井繩,那桶便歪倒了,繼而沒入水中;待水灌滿,汲水人便會搖動轆轤把兒將水桶“倒”上來。一桶水現身在於井口的一瞬間,井口似乎吹來一股清爽之氣,那清冽冽的井水嘩嘩地倒進備桶,透着歡悅和輕鬆。汲水的人多了,便主動排成一溜,後面的人把挑桶的扁擔往兩個桶上一擔,坐於其上,掏出煙口袋,悠悠然捲上一袋煙或裝上一鍋煙,慢慢地抽着。鄉下常用“一袋煙”一詞來形容時間之短暫,概源於此。

“一袋煙”的`工夫也要雜七雜八地談些瑣事。“老三,你擔水乾嗎?”“叔,我媽說今天要踉酒。”“啊哈,怕是要給你娶媳婦了吧?是村後老張家那個三丫頭嗎?” 排隊的後生靦腆地臊紅了臉,把頭略略點了點,“嗯”了一聲,卻掩飾不住一臉的興奮和憧憬。

地下水脈遼遠,流動而鮮活,井臺附近的花草也因此早綻於東風。別處桃杏才孕育花蕾,而井臺附近園田中的桃杏卻已然粉嘟嘟地像一團團從天際席捲過來的水紅色的煙霧。別處的青草剛好“遙看近卻無”,而井臺附近卻是綠茵茵一片、早可以“沒馬蹄”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爲春”。然而,井邊最愜意的時候是在夏季。 最好是“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的暴天,坐在柳蔭下納涼。將自家產的黃瓜、西瓜、香瓜、西紅柿等瓜果用桶順入井中,用井水“拔”上二三十分鐘後,再提上來吃,瓜果入口,感覺新奇:一股涼氣從上到下、從裏到外迸發出來,使人遍體通泰,愜意非常。此時,也常有從田間勞作歸來的三叔二嬸們,裹着一頭暑氣,掛着一臉汗水,憋着一腔焦躁,疾步來到井邊,提上一桶水,抿上幾口,人會冷不丁地打個寒噤。這一股清涼勁兒正適合莊稼人的胃口,渴竭的喉嚨裏彷彿燎着火焰,於是,三叔二嬸們便拋了矜持,將頭猛地扎入桶內,咕咚咚牛飲一通,一種清涼敗火的舒坦感灌注全身。牛飲過後,扯下頸上的手巾,再把頭扎入桶中,讓井水“冰鎮”一下熱哄哄的腦袋。用溼手巾將前胸後背擦擦,而後站在蔭涼裏,沐浴着習習微風,感覺全身的汗毛悉數張開,暑氣吱吱地鑽出身體爭相逃逸。那種滋味,難以言表!爲什麼蒲松齡當年持煙佐茶高樹下,不獨爲了《聊齋志異》,亦是爲了獨享一份“風來滌暑賽神仙”的境界呢!

午後,暑氣漸旺,井臺上的人便多了起來。於是,柳蔭裏,人頭攢動着,關心話語問候着,俏皮話笑罵着,這其間又傳來了村西王大爺渾厚的男人腔:“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沐涼風,聽講故事,實屬鄉間一樂。

夏夜也是極有人氣之時。水井位於十字路口,既通風又絕少蚊蟲騷擾。夕陽西墜,玉兔東昇,水井四周清風浩蕩,格外涼爽。勞作了一天的鄉親們搖着蒲扇,夾着板凳,聚在井臺旁,談古說今,聊中諞外,指天嘮地,逮嘛說嘛。閒侃中,消除了白晝的疲憊,忘卻了生活中的拮据。我手託雙腮,坐在人羣的一隅,悄默聲地聽大人們東一耙子西一掃帚地閒侃,內心充滿了愉悅和快活。樹上蟲鳴嘰嘰,遠處蛙聲咯咯,樹下人影搖搖,身邊語聲滔滔;月光如水,篩下井臺,爽風如酒,滌盪心胸,回想當年場景,確有“天階夜色徐如冰,坐看牽牛織女星”的詩情畫意。

水井儘管有蓋,但也免不了有落葉、蛤蟆、草屑等雜物落入井中。但經井水濯洗,這些髒物便都乾淨起來,鄉諺雲:“井裏蛤蟆醬裏蛆”,一謂此二物不可避免,二謂此二物在那種環境之下,已然超脫腌臢之身。我曾聽老人們講過:過去某某窮人因生活所迫而投井自盡,只是未曾目睹,但我知道:一旦有人投井,那井便髒了一世,不復使用;不過我倒是親眼見過調皮的豬崽落井。那小廝落入井中並不驚慌,而是不緊不慢地遊動起來,直至人們趕來,用汲水之桶將其提上來。

井裏進了雜物,或者積了淤泥,就要淘井。水井,大抵是一年一淘。淘井時,村中精選三名壯漢,一人在井下,一人在井上,一人作替補。先將井水淘幹,然後一人攜凳下井,用鍬將井底雜物和淤泥全部掘出,由井上之人用桶拽上來。淘井這兒活很累人,常常將井下之人累得精疲力盡,沒有任何怨言。

時光如流水,往事漸依稀。當年水井旁聽到、看到和經歷過的諸般景象都漸漸地沉澱成了記憶中的昨日黃花。而今家鄉已面貌一新,戶戶吃上了自來水,村裏通上柏油路,洗衣機、電視機早已成了尋常物。若再想找水井,只好在老人們記憶中搜尋了。世間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具流動性,水井亦然。有水旺之時,即有乾涸之日。廢棄之井,四周荊棘叢生,水脈壅蔽,磚壁剝蝕,蒿草封口,蛤蟆箕踞,長蛇潛窺,呈現出衰敗之象。不過,村裏的老人不願看到古井“敗井頹垣”的景象,更不願看到曾經養活全村人的生命之脈留下晚年淒涼的喟嘆,只好將古井土掩了。但我依然渴慕那朵昨日黃花,家鄉古井時常在我腦海裏浮現。我總覺得世間之物,經過了歲月的淘漉,真的有些是愈發光鮮亮麗,繽紛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