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蓮花阿姆隨筆散文

因《新疆爺》憶起在生命裏曾出現過的蓮花阿姆,謹以此篇聊表懷念。

憶蓮花阿姆隨筆散文

我總覺得蓮花阿姆該是遺世獨立的,一生附着形單影隻的寫照,看完《新疆爺》,卻驚詫人物的相似性,竟有點爲她找着組織而竊喜。

清河巷的居民來自四面八方,大多數是租戶,房主和租戶住在一個院子裏。蓮花阿姆是房主,也就是清河巷的原住民。我到清河巷的時候,蓮花阿姆已經五六十了。在清河巷,阿姆多是對老一輩女性的稱呼。

蓮花阿姆個子很小,皮膚黝黑,整個人特別纖瘦。她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經常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用清河巷人的話來說:阿姆頂着一張棺材板。以至於清河巷的居民自然而然的屏蔽了與她的接觸。她就像只紮根在清河巷裏的刺蝟。

因着她經常擺着一副臭臉,清河巷住着的小毛孩便常常欺負她。見蓮花阿姆遠遠走來,在與她隔着幾米遠的地方伸舌頭吐口水,操幾句髒話。蓮花阿姆這次卻不示弱,把髒話拋回去,頂着的棺材板更加陰沉,卻惹得小毛孩兒越罵越起勁兒。與新疆爺見着小孩兒從籃子裏摸出軟兒梨,說句“我的?娃,爺爺給你吃果果”相比,蓮花阿姆乖張不少。

我原對蓮花阿姆是敬而遠之的,似乎清河巷的人見着了蓮花阿姆都該敬而遠之,但卻因爲提水這件事,和阿姆走近了,並知道了她的故事。

清河巷人喝的水都是從村頭的一口井裏挑來的。一大早,清河巷人各家各戶首要做就是挑水,去晚了,井水渾了,便喝不得。經過一晚上的沉澱,井裏的水清澈見底。說是井水,其實是山泉水,經過村長引流,這些水便蓄在一個人工砌成的長方形水槽裏。那時候,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一套挑水器具,常是兩個大水桶和一根扁擔,大水桶上繫着粗麻繩,井水少的時候,可以抓着麻繩把水桶拋入井裏盛水,極爲便利。

蓮花阿姆一個人住,用不着挑水的大桶,她每天用自己的小黑桶提水。但是裝滿一大缸水恐怕得提着小黑桶跑上十幾趟,這點倒不像新疆爺,只需提着盛油漆的小桶到澇壩裏提三回就能把水壇裝滿。一般能在清河巷裏看見蓮花阿姆也多是因爲提水。

有一回,我在井邊洗菜,蓮花阿姆提着她的小黑桶來了,阿姆個子小,井裏水量有限,加上小黑桶並沒有系粗麻繩,打着水實在是件難事。蓮花阿姆素來不大跟人打交道,此番情景便也不多想,提着小黑桶欲打道回府。兒時的我頗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叫住阿姆,從她手裏搶過小黑桶,把自己的大桶拋入井裏盛了水,再倒入阿姆的桶裏,阿姆那張棺材板似乎天生不會笑,她接過水,面無表情的沿着河岸走回家了。

次日又見着阿姆提水,我喚她,她答了聲嗯,也不多話。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興許因爲我對蓮花阿姆的確沒有惡意,她便開始慢慢接納起我來。當然,多數時候,她喚我都是爲了讓我幫她提水。

第一次被阿姆邀請至她家,具體日子我已經記不清了。清河巷的房子結構都相似,一般是一棟大房子裏住着幾戶人家。阿姆家的房子總共住着四戶,房子的所有權是阿姆和另外一個住戶共同擁有。阿姆的廚房連着臥室,廚房裏,一張桌子,一個竈臺,一堆乾柴,一個水缸,一個菜櫃,這是清河巷人住房的標配。來蓮花阿姆家做客是頭一回,我雖不認生地方,卻也不大自在,加上阿姆家光線不足,一切看起來都跟提水的小黑桶一個顏色。匆匆掃視幾眼我就藉故走開了,阿姆倒不大在意。

熟絡以後,蓮花阿姆時常會到我家門口石墩坐坐,找我說會兒話,一般是午後,這時候清 河巷四處無人,大人一般都出門幹活了,小毛孩兒也在外頭蹦躂不着家。阿姆一直一個人住,也沒有子女,也不跟人來往。後來得知阿姆有一個養子,恰巧這個養子也是我阿爸的好朋友,這樣看來我與阿姆的緣分也算不淺。

關於蓮花阿姆來清河巷的說法頗多,我從阿姆嘴裏從未得到過她的`故事,只是一步步驗證着那些在清河巷廣爲流傳的故事的真實性。

蓮花阿姆之所以會來清河巷,是因爲一段失敗的婚姻。新疆爺在新婚的次日被抓去新疆當兵,不久新婚妻子被哥哥賣給了別人,他守候愛情守了一生。如果不是因爲蓮花阿姆,即使雪漠說着新疆爺的真實存在,我依然會有所質疑。我不明白新疆爺,可我明白故事。蓮花阿姆的遭遇雖與新疆爺有所不同,卻異曲同工。

蓮花阿姆年輕的時候與前夫結了婚,據說她是地主的女兒,生活優渥。不久以後,因蓮花阿姆無法生育,前夫離開了她。在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年代,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是沒有地位的,離了婚的女人更沒有地位,於是蓮花阿姆逃到了清河巷。清河巷接納了她的人,卻始終接納不了她的心,因爲前夫的突然離去和自己的無法生育,蓮花阿姆不得不給自己築上了一堵牆,別人無法進來,她壓根不用出去。

一天天一年年過去,蓮花阿姆再沒找個人一起生活,她收養了一個孩子,把他養育成人,養子成了地道的城裏人,孩子成羣,大的已經嫁夫生子。這期間,蓮花阿姆依然是那個頂着棺材板不與人說話的房主。如果說蓮花阿姆因爲自己無法生育再沒找個人一起,在當時我一定深信不疑。但等到蓮花阿姆去世的那天,我才突然明白,無法生育只是那堵她築起來將人隔離在外的牆,確切的說就是那刺蝟身上的刺。

她一直在等,或者用形容新疆爺的話來說,她在守候,守候一個叫愛情的東西。

蓮花阿姆在清河巷有過一段感情生活,卻從未公開。清河巷的神奇在於一切故事都逃不過清河巷人的嘴,總會有人把它捅破,卻永遠搞不清噴涌而出的故事究竟從哪而來?和蓮花阿姆發生感情糾葛的是一個被我們稱爲耳聾的阿公。因爲他耳朵不好使,因此得名。耳聾阿公也是頗有來頭的,他兒女成羣家財萬貫,之所以選擇入住清河巷完全是因爲他怕城裏的車水馬龍會導致自己過早死去。

我曾親眼看見蓮花阿姆輕悄悄的溜進耳聾阿公的家,同時見證這一幕的還有清河巷裏住着的那羣小毛孩兒,他們頂喜歡揪住蓮花阿姆的小辮子,這次的親眼所見簡直就是一個爆炸性新聞。那時候的清河巷是家不閉戶的,小毛孩兒撿了石子兒往耳聾家的廚房裏丟去,連着廚房的臥室門緊閉着,蓮花阿姆和耳聾阿公都在臥室裏。小毛孩兒謾罵着:真不要臉,兩個老東西。我卻替阿姆委屈着。

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耳聾阿公無論小毛孩兒怎麼罵,他始終聽不見,蓮花阿姆早已練就金剛不破之身。後來也時常看到蓮花阿姆進出耳聾阿公的家,多數是從耳聾阿公家拿點葡萄糖口服液之類的東西,小毛孩兒終也不再說啥,他們一時興起,也一時興罷。

我以爲蓮花阿姆在生命的倒計時裏應該與耳聾阿公一起走下去,卻常是造化弄人。阿姆的前夫回來了。那個因爲她無法生育而找了一個富家女結婚的前夫帶着一雙即將看不見的眼睛回來了。而這一回來,帶走了阿姆的心,也帶走了阿姆的命。

蓮花阿姆的前夫被富家女拋棄後,走街串巷賣着糖葫蘆,據說這一切她早就得知了,她四處打聽前夫的下落,還時不時偷偷跑去看他。他回來找她,看來是早已經註定的了。前夫回來沒多久,蓮花阿姆應她前夫的要求搬離了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清河巷。他們住進了離清河巷不遠處的一棟小木屋裏。

兩人一起生活沒幾天,蓮花阿姆便過世了。她過世的那天早上,特別想喝一碗蛋茶,蛋茶常是清河巷招呼客人時用的。幾乎已經看不見的前夫給阿姆砌好了蛋茶,阿姆喝完蛋茶,便睡下了,這一睡就再也沒醒來。此前阿姆並沒有什麼病的症狀,她身體一直很好,至於爲什麼過世,沒有人知道。那碗蛋茶結束了阿姆的一生,也完滿了她的守候。大概,阿姆覺得她這一生都只是個客吧!她的大半輩子,清河巷人都以爲是因爲前夫的拋棄使她永遠頂着棺材板與人格格不入。可前夫回來找她,她甘願離開她的避風港與那個曾經拋棄她的男人一起生活。我們都想錯了。也是那一刻我才明白,無論如何,蓮花阿姆是不會跟耳聾阿公在一起的。她的大半輩子都在等,等那個回頭是岸的男人。終於等回來了,卻等老了。

“新疆爺爲什麼不能接受一個新的家庭,去接受另一個女人的幸福呢?”因爲“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蓮花阿姆懂新疆爺,他們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