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莫高窟賞析

莫高窟一個光彩奪目的名字,一個另人神往的藝術聖地;有人說,莫高窟是祖國西北的一顆明珠。下面是小編幫大家整理的餘秋雨莫高窟賞析,希望大家喜歡。

餘秋雨莫高窟賞析

【賞析】

如果說《道士塔》揭示的是中國古代文明史上的一頁悲劇的話,那麼,《莫高窟》則告訴我們:儘管中國古代文明曾屢遭不幸,但我們這個民族畢竟有着世界文明史上最偉大最燦爛的文化。這種文化凝聚成的生命精神,孕育了它的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因此,《莫高窟》所代表的中國古代文明至今仍然笑傲世界。

《莫高窟》全文四個部分。作者用充滿激情的、詩一般的語言盡情謳歌了偉大的敦煌藝術,給人以強烈的感染。

第一部分交代了莫高窟的地理位置和開鑿時間,用散文化的語言概括地介紹了樂樽和尚在三危山對面築窟造像,發誓使之成爲聖地的宏願,以及這個宏願實施的過程。喻示了佛教傳入中國以後,在中國這個特定的歷史環境中,在歷代學者、藝人、工匠、僧人的吸收、融合、改造中,產生和形成了偉大的中國佛教藝術。

第二部分充滿激情地勾勒了莫高窟藝術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特點。作者用藝術史家的眼光和詩人的語言在我們面前展現出莫高窟藝術傲視異邦、吐納百代的獨特魅力。

開頭用外國遊客呼喊“莫高、莫高”和閉館時遲到的遊客苦苦央求的情景渲染了莫高窟的魅力,接着用“呆了好幾天”、“沿着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對着這堵山坡傻想”來表達自己受到莫高窟藝術強烈震撼的情形。隨後,點出莫高窟藝術的偉大而獨特的本質特徵 “在於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由於這種歷史的層累性,因而至今仍然轟傳。

作者用比較的方法說明上述道理之後,接着用抒情的語言,簡潔而明快地勾勒了遺存在莫高窟的一幅幅生動的壁畫,不僅僅是宗教藝術,而且是歷史的畫卷,是中華民族光輝燦爛的文化遺產。它們描繪了當時的現實社會,表達了人民的喜怒哀樂,也暴露了統治階級的殘暴和驕奢淫逸,同時顯示出我國古代彩塑匠師們的高度智慧和卓越的創造才能。

第三部分主要寫作者的感受。開頭就說自己“第二天一早”又去莫高窟,主要是想“探尋莫高窟的底蘊”。作者指出,莫高窟有着層次豐富的景深,它呈現的是多方面的生命,因此,在莫高窟,“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接着,作者用排比的方法,充滿哲理的詩化的語言來集中表達自己的感受,說明偉大的莫高窟藝術是“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的融合,它是超越宗教的宗教,是具有宗教風貌的美,又是美的宗教,作者舉中國國畫大師張大千和甘肅省歌舞團創作的歌舞“飛天”的例子,深刻地、令人信服地深化了這個道理,同時又照應了前文所說的莫高窟藝術“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第四部分是全文的總結,在這一部分裏,作者表達了自己意猶未盡、無以忘懷的感情。人離開了敦煌,離開了莫高窟,但心情卻無法平靜。到另一個佛教藝術勝地旅行,仍然罹莫高窟,進一步點出莫高窟藝術給自己帶來的強烈的震撼。作者浮想聯翩,帶出在世界文學史上有影響的日本作家寫的《敦煌》,德國作家寫的《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並非文外之筆,而是作者對莫高窟藝術輾轉反側、難以忘情的表達,也是作者對莫高窟藝術在 “飛天的後人”生活的土地上繼續吐納“富有現代精神”藝術的期望。

【莫高窟 原文】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子三危”。可見它是華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鬥怎麼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象,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麼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366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裏。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支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峯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對應。

三危金光之謎,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間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爲化緣,在這裏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爲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暮色壓着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爲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挖出來了。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嶴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噹聲。

工匠中隱潛着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纔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着,變得神祕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裏,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象的將來,還只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聖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裏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迭連聲地喊着:“莫高!莫高!”聲調圓潤,如呼親人。國內遊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遊客,在苦苦央求門衛,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遊客都已走完了,我沿着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着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着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比之於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鬥獸場遺蹟,中國的許多文件遺蹟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蹟一般修建於一時,興盛於一時,以後就以純粹遺蹟的方式保存着,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伸。長城,作爲一種空間的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歷史太長、戰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蹟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裏,躲在不爲常人注意的祕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爲它始終發揮着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傳的歷史勝蹟,總是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蹟的地方,就在於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着,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着喧鬧的背景,在這裏舉行着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繚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乾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着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擡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麼,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厚沉着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故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些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裏喝着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麼酒,這裏流蕩着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麼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裏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盪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大凶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着,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涌,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爲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裏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甦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裏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捲成圖案,爲這個天地歡呼。這裏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瞋。這裏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裏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這裏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裏,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麼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纔是人,這纔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羣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着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纔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麼一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麼一個時刻,駕馭如此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

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餘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着。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盪胸襟;終於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看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於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纔,與陶淵明呼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雲,被重重的僵持,這得有點陰沈。

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據說,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60華里。我只不信,60華里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完全沈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着了,也沒有什麼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蘊,儘管毫無自信。

遊客各種各樣。有的排着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着畫具,在洞窟裏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夥伴輕聲討論着學術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着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確實有着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offield),讓不同的遊客攝取。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只是呈現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爲觀看者存在,它們期待着仰望的人羣。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嘆息,纔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遊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於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爲了聽佛教故事,那麼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如果僅僅爲了學繪畫技法,那麼它就吸引不了那麼多普通的遊客。如果僅僅爲了歷史和文化,那麼它至多隻能成爲厚厚著述中的插圖。它似乎還要深得多,複雜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粑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人性,於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聖潔的沈澱,一種永久的嚮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裏神人交融、時空飛騰,於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裏,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有的玄祕、潔淨和高超。只要是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薰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袤。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式從沙漠的起點已經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中的帳篷裏,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風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面走來從那裏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爲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蘊藏。蘊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爲什麼甘肅藝術家只是在這裏擷取了一個舞姿,就能引起全國性的狂熱?爲什麼張大千舉着油燈從這裏帶走一些線條,就能風靡世界畫壇?只是儀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層的蘊藏。過多地捉摸他們的技法沒有多大用處,他們的成功只在於全身心地朝拜過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紀初提出過以美育代宗教,我在這裏分明看見,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風貌。或許,人類的將來,就是要在這顆星球上建立一種有關美的宗教?

離開敦煌後,我又到別處旅行。

我到過另一個佛教藝術勝地,那裏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維機敏的講解員把佛教故事與今天的社會新聞、行爲規範聯繫起來,講了一門古怪的道德課程。聽講者會心微笑,時露愧色。我還到過一個山水勝處,奇峯競秀,美不勝收。一個導遊指着幾座略似人體的山峯,講着一個個貞節故事,如畫的山水立時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聽講者滿懷興趣,撲於船頭,細細指認。

我真怕,怕這塊土地到處是善的堆壘,擠走了美的蹤影。

爲此,我更加思念莫高窟。

什麼時候,哪一位大手筆的藝術家,能告訴我莫高窟的真正奧祕?日本井上靖的《敦煌》顯然不能令人滿意,也許應該有中國的赫爾曼·黑塞,寫一部《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NarzissundGoldmund),把宗教藝術的產生,刻劃得如此激動人心,富有現代精神。

不管怎麼說,這塊土地上應該重新會聚那場人馬喧騰、載歌載舞的遊行。

我們,是飛天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