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的摘抄句子

蘇東坡摘抄

《蘇東坡傳》的摘抄句子

▲ 有登龍之術,也有謙退之道,而蘇東坡不愧爲謙退大師。現在蘇東坡的情況是,不追求政治,而爲政治所追求,頗爲有趣。當年王安石得勢之時,他在政壇坎坷不達,不足詫異;可是如今他的同黨既然當政,他仍然失敗,則確屬可驚了。蘇東坡永遠不夠爲一個好黨人,因爲他過於孤高,非常人可及。現在他的同黨當政,他自己有聲望,受人愛戴,有皇太后佩服他的學問人品,可是他卻一直想擺脫一個頗爲人羨慕覬覦的政治地位,卻沒有立即如願。但是瞭解他氣質的人,都知道他的宦海生涯不會太久的。延緩年老展長青春的第一條規矩,是避免一切情緒上的煩擾,可是蘇東坡現在,在他所謂“奸小之境”的官場,卻有過多的情緒上的煩擾。政治這臺戲,對有此愛好的人,是很好玩;對那些不愛統治別人的人,喪失人性尊嚴而取得那份威權與虛榮,認爲並不值得。蘇東坡的心始終沒放在政治遊戲上。他本身缺乏得最慘的,便是無決心上進以求取宰相之位,倘若他有意,他會輕而易舉弄到手的。做爲皇帝的翰林學士——其實是屬於太后——他與皇家過從甚密,只要肯玩政治把戲,毫無問題,他有足夠的聰明,但是倘若如此,他就是自己斷喪天性了。

▲ 宋朝的政治制度最容易釀成用黨之爭,因爲大權集於皇帝一人之手。甚至在神宗元豐元年(一0 七八),政府制度改組簡化以後,仍然是宰相無有專責。內閣共同負責也沒清楚劃分的原則,以使宰相及閣員大臣能協力一致。我以前指出過,在當政者及反對者之間,也沒有職權的嚴格劃分。朝廷由多數黨統治的辦法,根本毫不存在。所以政治上的活動只不過是私人之間的鬥爭,這一點較西方尤有過之。但是政治的規範,則東西毫無二致。所以這種制度是使庸才得勢的.最好制度。這種政爭之中也有些規則,不過主要在幕後進行時遵守而已。第一條是,一個高明的政客必然要精通一條藝術手法:那就是要多說話,但內容必須空洞。高明的官員永遠不說出什麼,但只要否認。高明的官員必須深有修養,長於說“無可奉告”、“閣下所說,誠然不錯!”這樣便大有前途了。第二條,他必須討好朋友。第三條是,當特別提防開罪於人。守口如瓶,低聲而斯文,使人高興的竊竊私語,全心全意討好於人,此等官員,縱然不能爬到宰相之位,至少不會投置閒散,早晚會積勞成疾,因公殉職。

▲ 但是文人若不能獨立思考,無批評的勇氣,言論自由也終歸無用。就只在這一點上,他讚美歐陽修而非難王安石,因爲歐陽修激揚清議,王安石則壓制清議。蘇東坡極其擔心當時的暮氣沉沉,讀書人已經忘記用頭腦思索。

▲ 他又將四月份之改革措施比如偷雞賊,此賊自稱將改過向善,以後每月只限於偷雞一隻,這是引用《孟子》上的典故。

▲ 當時最使朝廷感到困擾的,其實在中國歷史上歷代皆然,就是冗吏充斥。讀書人太多,而朝廷可給的官位太少。這是中國多年的積弊,人竟認爲一個優秀的讀書人必然要“學而優則仕”。這個想法如果現在還不改,全國教育普及則國家將亡。我們有多少官位供給四萬萬五千萬人呢?倘若考試製度認真執行,而選人唯才,則合格的考生必然爲數有限,而選取的人才的素質也會提高。但是在蘇東坡時代,引用親族之風已經盛行。有好多外省來京的考生,由朋友親戚的推薦,不用在京參加考試,便可以獲得官職。每次考試若選三四百人,總有八九百人不經過考試的。禮部就可以推薦免試生二三百人,其他還有由兵部和皇家關係推薦的。在春季祭天大典之時,很多讀書人由皇上特恩免考,蘇東坡說:“一官之閾,率四五人守之。爭奪紛壇,廉恥喪盡。中才小官,閾遠食貧,到官之後,求取魚利!靡所不爲,而民病矣。”他又說:“臣等夥見恩榜得官之人,布在州縣,例皆垂老,別無進望,惟務黯貨以爲歸計。貪冒不職,十人而九。朝廷所放恩榜,幾千人矣,何曾見一人能自奮勵,有聞於時。而殘民敗官者,不可勝數。所至州縣,舉罹其害。乃即位之初,有此過舉,謂之恩澤,非臣所識也。”蘇東坡提議廢除此等免試辦法,嚴格限制高官巨卿之子女親戚,以及皇家所推薦之人。蘇東坡認爲自己有責任把官吏之怠惰低能矇混朝廷的情形,奏知太后。爲這種情形,他向太后密奏多次。在幾件大事的表章後,他又附有再啓,請太后閱後自己保存,勿轉交與中書省。

▲ 蘇東坡任官之時,做了些怪事:

有一個商人因債務受審。被告是一個年輕人,蘇東坡讓他說明他的苦況。

被告說:“我家開了一家扇子店。去年家父去世,留下了一些債務。今年春天天陰多雨,人都不買扇子,並不是我賴債不還。”

蘇東坡停頓一下,眼睛一亮,計上心來。他一看筆硯在桌子上,忽覺技癢。

他對那年輕人說:“把你的扇子拿一捆來,我替你賣。”

那人回去,轉眼拿來二十把素絹團扇。蘇東坡拿起桌子上的筆,開始在扇子上寫草書,畫幾棵冬日的枯樹,瘦竹岩石。大約一個鐘頭的工夫,把二十把四扇畫完,把扇子交給年輕人說:“拿去還賬吧。”

年輕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有這麼好運氣,向太守老爺千恩萬謝,然後抱着扇子跑出了官廳。外邊早已傳開太守大人畫扇子賣。他剛走出衙門,好多人圍起他來,爭着拿一千個錢買他一把扇子,不幾分鐘,扇子賣光,來晚一步的,只有徒嘆奈何了。

有一次,一個由鄉間赴京都趕考的書生,因有欺詐嫌疑而被捕。那個書生帶着兩大件行李,上面寫着交京都竹竿巷蘇侍郎子由,下面署名蘇東坡。分明是欺詐。

蘇東坡問他:“行李裏頭是什麼東西?”

書生回答說:“我實在覺得對不起大人。鄙家鄉的人送了學生兩百匹綢子,算是幫學生的盤費。學生知道這些綢子一路之上要由稅吏抽稅,等到京都,恐怕只剩了一半。學生心想最出名最慷慨的文人莫過您蘇氏二昆仲,所以斗膽用您二位大人的名字。萬一被捕,您會體諒下情把學生釋放。學生敬求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蘇東坡微微一笑,吩咐書記把行李.上的舊紙條撕去,親自寫上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地址。並且給子由寫了一封短信,交給那個雙手顫抖的書生帶去。對那個書生說:“老前輩,這次你放心吧。即便差人把你抓到皇上跟前,擔保你平安無事。明年考中,別忘了我。”

那個窮者書生不勝驚異,萬分感謝。他果然考中。回家時,給東坡這位詩人寫了一封信感激深恩大德。蘇東坡對這件奇遇非常歡喜,請他在家盤桓了幾天。

▲ 蘇東坡去了,饑荒來了,人民多病餓而死。真難以令人相信,蘇東坡到達京都後,竟遭彈劾,說他誇大災情,“論浙西災傷不實。”而救百姓於飢餓竟成爲政客打擊他們懼怕的敵人,使之失勢的題目了。就朝廷而論,京都之內自然沒有飢餓問題。湖泊地區也還有半數人民尚未餓死呢。那一年,蘇東坡回到京都附近的穎州,就要看到長江以北的難民,爲飢餓所迫,離鄉背井,跋涉五百里,到達他的治下地區,他就要看到那幅饑荒難民圖了。但是元技六年(一0 九一)五穀歉收的惡果還在後面,次年的饑荒就成了大災大難。

▲ 蘇東坡來到了揚州,在謝恩表裏他說:“豐兇皆病”。中國的農民和生意人都落入王安石新政的陷阱裏了。他們只有兩條路走:一是遇歉年,忍飢挨餓;一是遇豐年,鋃擋入獄。

▲ 他說:“小人淺見,只爲朝廷惜錢,不爲君父惜民。”嗚呼,天下蒼生,奈何!奈何!

▲ 一個王朝若是不發生悲劇,若想保有此一王朝的權力,那些皇后則必須生一連串賢德多才的兒子、孫子、重孫子——但是這是無法保證的,是人問聞所未聞的,經所未經的。天才不必然產生天才,英明之主早晚也難免生出庸弱邪惡的後代。國家的太平安樂,甚至歷史發展的路線,完全要以一家遺傳基因偶然的改變爲轉移。造物不容許某一家一姓將英才獨佔,所以路易十六不同於路易十四,喬治三世也不同於喬治二世。法國大革命和美利堅民主國之得以成功,要拜謝這兩位法英帝王的神經質的頭腦之賜了。

▲ 蘇東坡現在要跋涉一千五百里,自中國的北部到中國的南部。他覺得他一生只是一站一站的往前走,而現在只是在他人生旅途中的另一步,這旅程是他狐狐落地時已由神靈決定,不過到現在他才充分明白罷了。在他五十七歲時,他已經飽曆命運的榮枯盛衰,現在命運的轉變,在他也不以爲奇了。命中註定他最後要完全與政治斷絕關係,要符合他的宿願,使他去度求之已久的常人生活。他現在向前行進,無憂無懼,心中一片安溫寧靜。在過去的日子裏,不管遇到何等問題,何等情形,他都以真誠勇敢之態度相向;他願把一切付諸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