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小街隨筆

這是我三十年前工作過的小街,也是就業的第一站,從此我捧上公家的飯碗。今天大年八年級去鄉下拜年,午宴後,親友們有的打牌,有的閒聊,有的圍着孩子樂。我在家睡慣了午覺,不睡,頭昏沉沉的。那一刻我多少有些寂寥,便一個人步行去小街溜達。

故園小街隨筆

人生大半,已到懷舊之歲。多少次想重走小街,近年尤烈。然而每次都是走馬觀花,來去匆匆,無暇停下腳步把小街仔細端詳。不爲遺落,不爲傷痛,只是想重新體味一下生命故園,靜靜地撫摸曾經年輕的自己。

眼前這座拱橋是小街的地標建築,它連接東街和西街。橋下是一河碧水,雖淺,然而清澈,安靜地倒映着藍天白雲。兩岸蘆竹一叢叢的,枯黃瘦朗,是多年前的似曾相識。南北街在西引橋凸起一座魚脊,小街最熱鬧的地方也就是這裏。那時一到黃昏,人車川流,提籃挑擔,擁擠,嘈雜。豬頭肉的香,油炸乾的臭,烤山芋的焦糊,鮮海魚的腥臊,五味夾揉,如鳴奏的大食交響曲。東西乎叫喚,南北乎吆喝,有點清明上河圖的影像。此刻,人們大多走親訪友,又是午後,偶爾有輛車揚塵而去,我一個人獨享這難得的安寧和清遠。

橋東的影劇院偃旗息鼓,門口堆滿廢鋼樑、磚頭,雜草叢生,幾多悽惶。也難怪,現在“兩微一端”網絡發達,還有誰到這裏看電影呢?哪像我們那個年代,文化饑荒,娛樂窘迫。那時候影劇院可熱鬧了,常有知名歌舞團來此演出。《粉紅色的回憶》《一無所有》《愛的奉獻》這些名曲,讓崔健、韋唯、韓寶儀在蘇北平原一展歌喉。霹靂舞、三點式舞,引得水鄉觀衆尖叫瘋狂。橋北那方鐵皮屋已不翼而飛,當初那個敲打白鐵皮的小夥子可是小街一霸哩。其實,以後打過交道發現,那人挺講義氣的,是個剛正硬漢。放大站錄像廳如今搖身變成廣電分局,“錄像”也定然不會放了。那時《射鵰英雄傳》《雪山飛狐》“橫掃千軍如卷席”,一眼望下去,三四里街村空巷,而錄像廳門前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傍河而建的照相館、鐘錶店一字排開的小屋已蕩然無存,只剩下青枯並雜的竹樹和竹樹下水泥澆鑄的一隻只鹿、羊和熊貓,很有些生趣。老車站已無蹤影。一口房兩居間,裏一間賣票,外一間候車。想那時自行車還沒有完全普及,汽車就更稀罕,我們進城辦事就在這裏等,晨暮兩班,灰塵飄,客車到。人們送往迎來,走南闖北,這裏留下多少離合、多少留戀,多少悵歡、多少牽掛。而今,公交不僅開到小街,每天好幾趟,並且長驅直入腹地村場,老齡人坐車更是不要錢。真是“處處綠楊堪繫馬,家家有路到長安”。趕路不急,就在候車亭下喝茶閒聊,看天色、看熱鬧;若是着急,橋頭轎車隨時恭候,招手即來,服務至上那是必須的。

橋西是主街。超市一家接一家,東西比鄰,南北對峙。但有一樣是相同的,所賣商品與大城市大同小異,可買性強。一位鄉土模樣的人士站在蔬菜櫃檯前,刷卡付費,買了紫茄、青椒、西紅柿,這些都是反季節蔬菜,又值春節,價格定然不菲。按理說適逢季節,這些果蔬農村應時應景,應有盡有,不必這樣破費的。其實,現在農村人早已講究健康和養生。冬季蔬菜少,吃口又需要,所以不在乎多少錢,追求的是口味和膳食均衡。超市裏正播放着鄧麗君的《又見炊煙》,我依稀看到遠方的村落小橋流水,炊煙裊裊升起,父老鄉親們殷實、和睦、康安。鄉人拎着蔬菜徐徐離去的背影,不由地勾起我的一絲微笑,嘴角輕輕上揚。

老政府大院已無門關鎖,檐下結滿蜘蛛網,如風塵僕僕的老太太,灰頭土臉。院後那堵照壁孤零零的,是失勢又失戀的男子,悽惶無助。風吹雨打,大樓上玻璃完好的窗戶沒有幾樘,這裏曾經的威嚴和輝煌銷聲匿跡。盤桓,顧盼,現在這裏能拍《聊齋》續集麼?然而,西遷的政府新大樓堂皇富麗,那裏交通寬闊、便捷,設施完備、高端,遍佈綠樹紅花,還有池水噴泉泠泠作響。沒有大門、圍牆,百姓來去自由,充分彰顯了親民無邊的政府做派。

其時,個體戶很少,我經常去買蒜頭鹹菜的是供銷社一家門店。小屋猶在,牆壁有些剝落。磚牆,瓦倒檐,上蓋茅草,清爽爽的,冬暖夏涼。一隻廢棄的紅塑料袋飄掛在竹欄上,北風中發出瑟瑟的`聲音,這聲音襯托了周圍的靜謐。那牆角的苦棟樹虯枝蓬勃,根膚蒼勁,瘠乾的枝條上還掛着幾顆果子,燦黃迷人,彷彿昭示着臘月嚴寒。倒是門口一副對聯嶄新喜慶:“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我不知道,這樣的房店,爲何能夠多少年長命不倒?店主是個中年男人,胖乎乎的,肥頭大耳,頗似佛像,一看就曉得仁義、厚道。突然,窗口下一張“懸賞令”把我的目光迅速吸引過去。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家房產公司的樓盤廣告。本以爲是緝拿兇犯,這樣的故弄玄虛,是能撞人眼球,但看後感到被愚弄了一番,人們猜想開發商人的箇中信實能有幾分?商道酬誠,幌子招搖,這不會影響了油鹽小店的生意麼?歷經風雨,小街一直是誠實的,拒絕一切欺詐。

那四間簡陋的小浴室不脛而走,如今已被寬敞豪華的大浴城取而代之。擦背的啞巴如今不知過得怎樣?因是熟人,每次去洗澡,他都主動地與我打招呼,滿臉笑容,擦背也倍加用勁。我很感激,當時教師爲大多數人看不起,但啞巴的手語,是在誇我有文化,高!他豎起大拇指咧嘴開顏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

國小門口那家理髮店,我是常去的,那女的長髮如瀑,剪頭、光臉,刮鬍、掏耳,始終低着頭微笑着,沒有高聲,從無怒色。哪個顧客去都會感到一見如故,如沐春風。“頂上功夫”也是了得,雖爲巾幗,當時在小街上首屈一指。緊隔壁的是裁縫店,店主是個經常穿着絲綢綠襖的女人,成熟,端莊,大氣。我那件至今壓在箱底的大領絨花襯衫,就是她的作品,穿在身上熨帖、洋氣、暖實。許多年了,那種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到了文化站了,三層小樓依舊。臨街的牆壁,有幾處斑駁破敗,遠望如一幅幅水墨,又似一個個癩疤。難能可貴的是,樓下店鋪照樣經營“麥香春”“愛尚美”和帥康廚衛,新潮而時尚。讓人驚羨的是“七品官”菜館。我估摸,其取名之義,大概是說來此就餐把盞的,都是有錢有福的官人,起碼七品。這是對客人的敬重,也是招徠。過去小街上飯店就一兩家,吃飯的人不多,主菜樣式少,環境也不能恭維。而今,世道變了,百姓富了。大喜上飯店,講的是排場;小事也進館子,圖的是安逸。不忙菜,不溼手,飯酒一吃,杯碗一推,舒服,氣派。今日菜館門口轎車早已停滿了,有人還把車泊到大路邊緣。老闆說,從除夕到初六,七天大年幾乎天天客滿,因排不開檔期,還婉拒了幾家訂餐,挺對不住這些個熟悉的鄉里鄉鄰。

說到小街南面,三百米的地方是閘口。放閘時間未到,水位落差有三四米。男的執槳,女的點篙,所有過往船隻一律泊在閘北岸畔。船上有沙有石,裝麥載米,還有低至平水的磚頭和高過船篷的蘆蓆,百舟集結,南腔北調。船一靠岸,跳板一擔,船主們紛紛上街打酒買菜。“天下船人是一家”,東船西舫的隨口喚來,喝酒猜拳,各敘見聞,左邊伴着月光灑照,右邊是漁火閃爍。凌晨時分放閘開船,彼此鳴笛致意。太陽升起來了,昨夜熱鬧的閘口復又歸於寧靜,只剩下汪汪一河在靜默地等待下一批船家駕臨。

這樣走着,天就要擦黑了。返程的時候經過小街大橋,見一個男孩推着殘疾車,上面坐着一位奶奶模樣的人。噢,原來,是在外賺錢的孫子爲奶奶新買了電動輪椅車,那是在教奶奶如何使用。前行,倒車;上剎,下轉。教的耐心,聽的專心;教的親情泱泱,聽的口齒諾諾。這奶奶固然幸福,這孫子平和孝順是爲楷模。我用手機把場景拍了下來,併發到微信朋友圈。俄頃,點贊一個個撲面而來,讓人目不暇接。

徜徉在小街上,每走一步,念想一叢叢如春草泛青;每看一眼,依戀一波波若小河淌水。既感到親切,也有點蕭疏,這裏商氣頗張揚,文化很羞澀。不過,老百姓衣食住行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紅火了,千真萬確。西邊燃燒的夕陽把小街渲染得絢爛華麗,隆冬的晚風凜冽刺骨,我低頭裹緊風衣,幾絲惆悵交纏着罩滿心頭。三十年了,小街東西不展、南北不延。小街,小街,城鄉賓主、遠親近友都這麼叫。小街上的人們知足常樂,小富即安,晚上太陽落山就收攤收工,早上一盤生薑乾絲一壺酒直喝到日上三竿,就這樣年復一年地過着悠閒安靜的慢生活。

星光照遠,霜色凝寒。回首再望一望小街,把華燈初上時半明半暗的景象烙在沉厚的心底,我還有好多事要做,便向着回家的路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