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水豆腐散文

在城裏,是吃不上真正的漿水豆腐的。賣豆腐的,都稱自己的是漿水的,但一看就不是。沒有漿水豆腐的本色,也沒有漿水味,細膩而呆板,雪白而無味,是典型的電磨石膏豆腐,下鍋一燴,果然僵硬乾澀,味同嚼蠟。有時起個大早,漫步到集貿早市,見驢驢車上拉着幾桶豆腐,穿飾土裏巴幾的紅臉老漢,呵着氣,吆喝着:“真正的漿水豆腐……”一聞,有股煙燻氣打的漿水味,細看邊角上絮絮囊囊的豆腐腦清晰可辨,灰白的表面結着如雲的黃暈,是和兒時村裏的漿水豆腐有幾分相像。一激動,撈了四塊。

漿水豆腐散文

豆腐冷藏在冰箱裏,慢慢和小白菜燴着吃。三天後,切豆腐時,中間部分已粘刀,漿糊似的,散發着難聞的異味。我這才知道,又上當了,並不是真正的漿水豆腐,吃時,雖綿軟,有骨力,卻缺少一股特有的豆香味,久久回味不絕的漿水味。時間一長,對城裏的豆腐早失去了信心,賣豆腐的人滿腦子市場經濟,放着多幾倍的錢不賺,會辛辛苦苦做那不出貨的漿水豆腐?不過,一吃豆腐,總會想起兒時鄉村的漿水豆腐。

故鄉的豆腐房,在當地並不豪華,是三間不起眼的土房子,原是土窯,大概年代久遠,窯頂每年填土不堪負重,才揭去窯頂的泥基,留下厚厚的窯腿子,改建成平房了,從外表看,還是窯洞樣,半圓形的窗戶,一抹平的老窯頂,頂上長着野草,雨季時瘋長,人高馬大的房主總在雨尾,披着雨衣,一晃一晃,在頂上拔草,填土,碾壓。後牆的土基隱隱約約,滿是褐綠的蒼苔,毛茸茸的`。沿着院中央土黃的尿漿石板子彎路,走進豆腐房,從屋頂的橫樑和椽檁,才知是木製房結構。這兩間掏空的窯房,是點豆腐壓豆腐的地方,地中央是高高的竈臺,臺上伏着兩口大鍋,鍋臺後是低矮了許多的大土炕,掃得乾乾淨淨,鋪着從冬天門上摘下的棉門簾,上面還有一塊磨得露出皮子的狗皮褥子,一個多色布塊彌得瓜蛋枕頭,磨得已看不清底色。靠小空窗戶下,是石制的壓豆腐槽,年深日久,漿水沖刷,磨得溜光可鑑。東牆中間有一個小門洞,有門框,沒有木門,一探頭,就能望見那笨重的石磨,磨側有許多槽路,流着白黃的豆漿痕,拴驢子的木磨杆,磨得和石磨幾乎一個顏色了。磨盤下,毛驢踩出的圓圓的磨道,土硬若石,光滑幽黑,和旁邊的地不一樣。

豆腐房的主人叫重山,據他說,這名字是他爺爺起的。他爺爺是個有學問的人,有幾回,差一點點就中了秀才。他常說:“俺爺爺說,這重山二字造的有問題,千里應爲長,兩山才爲重,卻成了出字,可見古人也有不通的地方。”他爺爺秀才沒考上,卻開了一家豆腐房,範家漿水豆腐在十里聯方很有名,一天一鍋豆腐,三天一鍋豆腐乾,做了幾十年,傳給了兒子,兒子又傳給了兒子,傳來傳去,還是一個做豆腐的,小本生意,勉強餬口度日,發不了財的。這成了重山爹一生的遺憾,也成了死不瞑目的心病,從重山記事起,他爹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幾時趕上你前院深林叔就好了。深林是個種地的,冬閒時常跑呼市做點買賣,後來買下兩頃地,成了村裏數得上的財主。重山爹一心望子成龍,想讓兒子幹大事,嫌村裏私塾土,送兒子到二十里外的千千村洋教堂念高小。寒假回來,重山媽忙着做年飯,碰倒了油瓶,重山爹靠着鋪蓋卷,直喊要扶油瓶的兒子:“別管,那是你乾的事嗎?”後來書沒念成,子承父業,經營着祖輩傳下的豆腐房。他爹病重時,還囑咐他:“重山啊,做事多看深林,人家幹啥你幹啥,錯不了。”深林爹死了,買了十丈白布破孝,重山也買回十丈,他爹氣了個半死,話都說不出:“這……孩子。”重山並不傻,是有意氣他爹罷了。

重山讀書不成,做豆腐比他爹還在行,甚至超過了落第秀才爺爺。他做的豆腐,從來不離村豆腐房,就撈完了,夏天一鍋,秋冬兩鍋,得提前排行撈,將稱好豆子的碗排成一行,按先來後到的撈,撈完爲止。撈不到的,依舊排着,等明天撈。不像其它村賣豆腐的,走街串巷,吆喝着賣,到晚上還得心疼地自家吃一塊,剩多了送親戚朋友。在十里八鄉,範家豆腐或者豆腐範,是很有名氣的。走親訪友的人,吃過範家豆腐,沒有不豎大拇指的,他的大名反而不被人知,老老少少,明裏暗裏,都叫他豆腐飯。天長日久,他也習慣了,聽着耳順。後來豆腐房入了社,他也成了農業社的人,專做豆腐,和飼養員一個等級,掙固定的工分,風不吹,日不曬,只比車把式掙得少一點。

重山喜歡誇自家的豆腐。做豆腐時,擡手投足,有模有樣,壓豆腐的水槽不再滴漿水滴時,纔不緊不慢地取開方石,提起木板,拿尺子比着,劃好槽面上的豆腐,方方正正,一鍋六十塊。他細長的手指託着一塊水豆腐,來回掂着,慢條斯里地說:“瞧瞧,這豆腐,五黃六月,漿水泡着,一個禮拜也不餿。”夏季裏,撈一塊,吃兩天,味道依舊。每年春節前,家家戶戶做一鍋豆腐,半鍋豆腐乾,從臘月吃到春天,現豆腐吃到底,還是一個味;凍豆腐早消了,切成片曬乾,夏天裏熱水一泡,蘸點鹽面吃,精軟醇香,味道純正。剛出鍋的豆腐,上籠蒸一下,撒點礬面,放進油鍋一炸,色澤金黃,蓬鬆適度,口感香醇,擱在閒房裏,不怕凍,不怕幹,着水氣就軟,鮮嫩如初。請客送禮,走親串友,是人見人愛的油炸豆腐。

這絕門手藝,也有人想學,重山總是笑笑,從不輕傳。年底忙,隊裏派了兩個心靈手巧的年輕人,給他打下手,跟了兩年,一點沒學會,豆腐能做,做不出豆腐飯那樣的豆腐。也有人說,是水好,重山只用村西官井的水,那口老井,水頭高,水清冽,雨季時,彎下腰用瓢盛水喝。也有說是火候到,木炭火,大小適中。後來人們注意到牆角那口漿水缸子,裏邊的漿根傳了三代了,是六七十年的老漿水,樣板戲《白毛女》裏的楊白勞,就是喝老漿死的。老漿根有毒,用得量大就將豆腐拿死,量少太嫩,豆腐沒骨力。重山會用,左碗倒右碗,倒來倒去,變戲法似的,誰也沒看清,他已點完了豆腐,一過渣,早成豆腐腦了。老範家三代單傳,到他這一輩,又生了一個兒子。悄悄請陰陽先生看過,說是墳園讓人埋上鎮物了,小碗扣燈芯,可找遍墳地,還是沒有。兒子愛畫畫,三筆兩筆,小兔啃白菜,畫得栩栩如生。重山也想讓兒子成名成家,改換門庭,從不讓在豆腐房混,更不用說傳藝了。

在村裏人眼裏,重山書沒念成,比他爺爺還酸,說話時嘴角一撇一撇的,好像瞧不起人。重山的確和村裏人不大一樣,說話細聲嚥氣,有板有眼,他常訕笑村裏人:“窮漢梆子亮。”村裏人喜歡剃光頭,冬夏無常,光禿禿的,最多扣頂氈帽,重山一直留頭,多年不變的油八蓋,前邊是三寸長的頭髮,後邊刮成了白葫蘆,齊齊整整的。出門時,才戴上那頂平日捨不得戴的藍呢帽,裏邊襯着紙,有棱有角。村裏人幾乎都吸旱菸,自家種的菸葉,一杆長長的戴嘴煙鍋。重山是除了村支書外,唯一抽菸卷的。平日裏就抽一毛一盒的經濟牌煙,買東西時,本來只剩下五釐錢,找一根針不要,非要拿一根八釐錢的阿爾巴尼亞扁煙。只爲幾釐錢的便宜,和售貨員一說一套,頭頭是道。直到拿上煙,嗅一嗅,卡在耳朵上頭,笑眯眯地走了,還說,下回撈豆腐時,大爺給你撈個邊子。

閒時,豆漿煮在鍋裏,他也愛說個話,慢吞吞地:“我們那先生,寫得一手好字,顏筋柳骨。大提筆一抖,斗方大的字一寫一個,遒勁有力,收放自如,是有名的大手筆。”村人沒有見過,有點不相信,看了他寫在牆壁上記賒欠賬的爬爬字,他老師的字還會好到哪裏去。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法國蓬皮杜訪華,來大同雲岡石窟遊覽,重山不止一次向村人炫耀:“蓬總統是我們千千村教堂洋先生的孫子,他爺爺回國後,一直念念不忘千千村教堂,兒子抱恨死去,孫子實現了他的願望,重回大同。聽說還想回教堂吃攸面窩窩燒山藥呢,周總理怕土路不好走,纔沒讓去。”是真是假,不得而知。老年人們說,千千村教堂的確有過一位法國傳教士。

重山的獨苗兒子勉強唸完國中,輟學了,只會畫兔子啃白菜。自以爲是個人才,託人在縣城找下份工作,畫了幾天兔子啃白菜,讓人家打發回家了。又將畫稿寄往北京,天天在村口等郵遞員,問有沒有北京來函,邀他去國畫院。後來終於失望了,大罵千里馬常有,伯樂難遇,罵着罵着瘋了。重山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也無心做豆腐了。

書記好勸歹勸,重山非要下地鋤田,發誓這輩子不再做一鍋豆腐。好的不行,書記火了,一手叉腰,一手甩着指頭,越罵越帶勁,一套一套的:“賣了黑豆牽牛,賣了老婆牽球,死了張屠戶,就吃連毛豬了?”重山始終一聲不吭,任你罵到天黑,主意已定,牛拉不動。第二天清早,豆腐房的煙囪沒有冒煙,重山扛着丈數長的鋤頭,下地了。書記以爲,熬不了幾天,重山會乖乖地回來做豆腐的,不想,直到冬天,豆腐房蕩的土灰土灰,重山真的沒再做一鍋豆腐。後來聽說,牆角的老漿水缸也讓他砸了,怕瘋兒子偷喝了老漿根,死掉。

再後來我們家離開了村子,搬到縣城。開始時,一吃豆腐,我媽就抱怨,不如豆腐飯的貨真價實。時間一長,也不再提起。年邁的媽媽,想吃燴豆腐渣團,我跑了十幾里路,從一處鄉村豆腐房要了三團,一燴,我媽又抱怨開了,說:這叫渣啊,哪有豆腐飯的渣細膩,漿水味重,豆香味濃。我這纔想起豆腐範來,那個瘦高窮講究又多的老人,我媽說,豆腐飯早死了,臨死也沒賣那臺石磨子,石槽子,瘋兒子就住在破爛的豆腐房,照看着落滿灰塵的磨子,唱歌呢,無詞,無調。自然,從此豆腐飯和他的漿水豆腐,真的被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