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培豆腐未了情的散文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是唐人韋莊在飄落異鄉思家而不得歸的情況下發出的感慨。人年輕的時候,總覺得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想走出去,闖一闖;世事滄桑,經過了歲月的磨礪,又感到他鄉沒有“烈酒”,缺乏問候,於是就又想到了“池魚思故淵”,落葉歸故土。或許是我人已老,情未了。最近,一提起老家,我便會想起從前我最愛吃的一道菜--灰培豆腐。

灰培豆腐未了情的散文

灰培豆腐,這是這是一道古老而又普通的家鄉菜。說它古老,從其產生至今,大約已有近兩千年的歷史。如果追溯起來,它的發明似乎還與歷史上的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有關,這個人物便是三國時期的關羽。

從現今流傳的三國故事看,關羽爲人勇武剛強,殺顏良、誅文丑、溫酒斬華雄、刮骨療毒、單刀赴會;說他義薄雲天,桃園結義、掛印封金、過五關斬六將、千里走單騎、華容道不忘恩義釋曹操;說他赤膽忠心,“赤面秉赤心,騎赤兔追風,馳驅時無忘赤帝。青燈觀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一道普普通通的菜,怎麼會與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聯繫在一起呢?

相傳,在關羽尚未施展雄才大略之前,他曾經以賣菜爲生。由於當時儲存設備簡陋、製作工藝複雜和容易變質等原因,豆腐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一直只是一種普普通通的食品,既不能當做商品來買賣,更沒有在市場上大量流通。一次偶然的機會,關羽做飯的時候,竟然失手把要下鍋的豆腐碰去一塊,不曾想正好掉在了燒過的爐灰之中。可能是當時的關羽一時的大意,並沒有立即撿起來。誰也沒有想到,數日之後,他在清理爐竈下的爐灰時,突然發現了埋在灰中的那塊豆腐。

關羽急忙從灰中將其撿起,吹吹打打洗乾淨,可一看較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原本的白亮與輕柔已變得堅實而發暗,先前的軟滑與水潤已變得質地柔韌。關羽輕輕地將其放入口中一嘗,沒想到的是感覺極佳,別有一番風味。關羽很是高興,便把此事講給周圍的其他人聽。初開始很少人相信,因爲這灰培豆腐做起來挺方便,有人便試着做了一次,拿與衆人吃,結果大家都感到勁道爽口、清香好吃,於是便逐漸傳開了。

關羽遇害後,據說他的頭顱被孫權派人送給了曹操。曹操敬重其爲人,將他安葬在了洛陽城南的關林。關羽在我們中原一帶人們的心目中,是忠義勇武的化身,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被尊奉爲“武聖”,常常與“文聖”孔子相提並論。現在我們老家周口還有像模像樣的關帝廟,是省級重點保護的文物。每逢年節,關帝廟前,人頭攢動,香火繚繞不斷。更有一些有家人在外的人家,家裏還供奉有關帝關二爺的雕像。或許是出於對英雄的崇拜與仰慕,助推了灰培豆腐的流傳,也或許是灰培豆腐的別具風味,讓大家更加懷念關二爺。不論怎樣說,這灰培豆腐深得家鄉人民的推崇和喜愛。

灰培豆腐,要說它普通,那是因爲不僅中原大地,沃野千里,盛產大豆;而且豆腐製作工藝由來已久,大街小巷賣豆腐、換豆腐的,也隨處可見。要說這灰培豆腐的製作原料和過程也相當簡單。

灰培豆腐,顧名思義,它所用的材料無非就是灰和豆腐。灰就是當時做飯生火燃燒柴草所剩下的草木灰,豆腐就是一般的豆腐坊裏用黃豆磨製的“水豆腐”或“白豆腐”.記得當時鄉下常賣的還有一種磨製的分層的薄豆腐,我們通常叫它“千層豆腐”.之所以用“水豆腐”或“白豆腐”而不用千層豆腐,除了千層豆腐分層和過多地使用了滷水而變得瓷實之外,更重要的是用水豆腐比千層豆腐還有所節省。

記得當時,按照慣例,一斤豆子換水豆腐可以換到一斤半,甚至更多;可用來換千層豆腐,就只能換一斤二兩。因爲製作千層豆腐耗費的工時要比製作水豆腐多得多,而且也浪費的材料也多些。不過,那時的勞動力不值錢,人們都願意多出力而少出錢。可對於豆腐房來說就不一樣了,他們還缺人手,由於多一個人手就多一張嘴,所以他們寧可多幹也不願添加人手。當然,要說真正缺的,仍然是錢;有了錢,在當時應該說,一切事情都好辦。

灰培豆腐的製作,簡單地說就是一個“培”字。具體地說,就是先將水豆腐切成塊兒,塊兒的大小可根據灰的多少和培制時間的長短略微調整,一般以草木灰正好浸透爲宜。記得奶奶那時常常切成比一個果匣子略微小些那麼大。然後用乾淨的紙張包好,平放在草木灰中。草木灰一般就裝在籃子或紙箱裏,最好是能夠通風。

待擺夠一排後,再撒上一層草木灰。如此擺放完畢,放在一個雞狗碰不着的地方。通常待上五六天的工夫就可以了。當然,如果初培的時候,草木灰太少,中間也可再加或更換草木灰,這樣時間自然就會稍長些。從灰培豆腐的製作過程看,雖說簡單,但又非常獨特。

記得小時候,每逢過年,鄉下老家裏待客,總是配備四樣下酒菜。那時候鄉村農家都很窮,四樣菜中只有一個是葷菜,一般是從煮熟的“豬肉當子”(小塊豬肉)上提取瘦肉切成片或絲。其餘的三個都是素菜:一個是蓮菜,一個是芹菜,再一個就是灰培豆腐。蓮菜是削好的蓮藕洗洗切成片,芹菜是去掉根葉擇好後洗洗切成段,這兩樣都是在鍋裏的響水中燙過再撈出來在涼水裏浸泡。

唯有這灰培豆腐只需將包在上面的紙抖開,放在清水裏洗上一洗,然後用刀在案板上切成條狀。記得當時,過年的刀磨得輕快,母親切起灰培豆腐輕鬆自如,切出的條條如新抽的蒜薹似的,白亮直爽而又幹脆。

我有時看着真想捏上一根嚐嚐。可母親忙得很,我害怕由於自己的輕舉妄動會引來母親的不高興,常常只是靜靜地看着母親依次分別將它們裝在一個稍大的瓷盆裏,放上事先切好的蔥絲,加進現成的醬油醋鹽,點上些剛灌的香油,一一地調拌好,再置入乾淨的盤子裏,四個下酒菜就算完成了,下面就專等陪客的父親招呼往上端了。因爲這四個菜都是涼拌或涼調,所以我們當時通常也都叫做“涼菜”.

加工涼菜的這套程序,我雖然因爲那時的年齡尚小,沒有親自操作過,但我幾乎每次都在場,耳濡目染,習以爲常,自然也就爛熟於心、耳熟能詳了。因爲那時,堂屋裏陪客說話的父親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來回跑動,竈火裏做菜做湯的奶奶和母親鍋上鍋下都是很忙的。有時確實忙不過來,母親總是喊我過去剝蔥。

記得那時候,用蔥的機會比較多,用量也比較大。這大概是因爲蔥大多是自己地裏種的,而且又是調味品,感覺就像撒胡椒麪一樣,那樣菜好像都少不了蔥,特別是涼菜,蔥能佔一定的位置。當然,我們不能說是濫竽充數,蔥其實也是非常好吃的,那是智慧的先人在無奈的情況下所採取的權宜之計。當時我們家的大蔥就在堂屋門後的土裏堆着,我往往抽出一大把,拿到竈火門口去剝。

臘月的蔥,皮枯葉爛的,扯下幹皺的薄皮,掐去羊鬍子似的根鬚,就只剩下長長的蔥白和發黃的嫩芽,要說剝蔥也沒有什麼難的。可天寒地凍的,還沒等剝上幾根,小手就凍僵了,我一會兒伸出來哈哈,一會兒放在鍋底門口晃晃。有時一邊暖手,一邊趁機往案板上望望。實在耐不住嘴饞,隨手就在案板上捏起一點切掉的渣渣兒舔舔。母親總是說我“貧腔”(肚裏沒有啥東西),一高興就給我留下一小塊切掉的“刀頭”(切剩下的零碎)。因此竈火裏發生的一切我都很熟悉,尤其是這灰培豆腐。

從前過年,鄉村待客的規矩很多。譬如,涼菜端上去之後,開始喝酒,一般不等當家的催上熱菜吃飯,小孩子是不能到跟前的。否則,好像是故意到客人面前討要壓歲錢似的,屬於不懂事,我就因此而曾經捱過父親的責罵。當然,這種責罵通常是在客人走了之後。不過,那些年那時候,春節走親戚,除非是走新親戚(特指訂婚還未結婚的年輕人)找人陪並有鬧着玩的故意外,喝酒也通常是象徵性的,而且即便是涼菜,大家也都不吃多少。

特別是酒已不再喝了之後,主要是拉家常。當家的催促上熱菜了,饃湯一端,涼菜這時候便自然地撤到一邊去了。如果是第二天再有人來,收拾收拾盤子,淺了就再添些,也就又端上去了。有時候,家裏實在是沒有多餘的菜,就這樣一下待客待到底的人家都有。記得當時在我們老家那裏,好像就流傳着一句順口溜,叫做:“親戚走到初五六,還有蒸饃還有肉;親戚走到初七八,溼氣豆腐老豆芽。”這裏的'“溼氣”就是說菜已經有了怪味,該是變質或壞掉了。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我們家,在客人走後或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姊妹幾個常常懷着好奇和饞勁,便和大人們商量着將涼菜端回來一樣嚐嚐。大人們看我們的饞樣,便答應了。可四樣菜中,葷菜是沒有商量餘地的,往往首先就被排除掉了;所以只能在三個素菜中,選取一樣了。蓮藕是趕集買的,也是事先計劃好的,餘量並不多,是極其有限的,接着也被排除了。

在剩下的兩樣中,一樣是芹菜,自家地裏種的;一樣是灰培豆腐,拿自家地裏種的黃豆換的,只是用些草木灰罷了。雖然芹菜吃着也不錯,但平時都能吃到,我們並不感到有多麼稀罕;況且從好吃的角度來說,大家都非常明顯地傾向於灰培豆腐。因此,每次挑選,不用說,大家的心思都毫無懸念地集中到了那盤灰培豆腐上,父母也就同意了,這幾乎成了我們家過年的一個慣例。

現在想起來,那灰培豆腐還真的是好吃。它津津的、脆脆的、光光的、滑滑的、香香的,質地勁道而柔韌,線條精美而合口,不但好吃,而且好看。記得當時,我們姊妹幾個圍着一個盤子,先把蔥絲挑了吃過,然後將灰培豆腐論條按人分開,才慢慢地吃起來。有時還用筷子加上一兩根,往父母的嘴裏送,可他們總是說“好了好了,你們吃吧,我們吃啥都中”.當時的那個高興勁,至今我還歷歷在目,餘音在耳。父母看我們都非常愛吃灰培豆腐,於是每逢過年,他們就換上一二十斤水豆腐;奶奶也會及早地備下一兩籃子草木灰。歲月悠悠,往事已矣。

記得最近一次吃老家的灰培豆腐,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家小子剛出生不久,母親從老家趕到城裏幫我們帶孩子,那年過年母親沒有回老家去。春節過後,好像是九年級,我哥就來我家了,說是沒啥帶的,知道我從小就愛吃灰培豆腐,年前趁家裏方便,多做了些,給我捎來幾塊,說着就從紙箱裏往外拿。我一聽是灰培豆腐,既高興又感動,還是兄弟手足,多虧老哥想得到啊。我接過來一看,有五六塊,都已經洗過了,還是當年那大小條狀厚實而精緻的豆腐塊,雖然色澤略微暗淡,但那熟悉的草木灰的幽香仍在,那光潤凝脂似的質地感仍在。

那一天我又重溫了童年過節時的幸福而又美好的時光。從那次開始,這灰培豆腐,連我的妻子和女兒都說,真好吃,吃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灰培豆腐,我們全家的愛!

時光飛逝,我已經又好長時間沒有再吃到家鄉的灰培豆腐了。近些年來,隨着社會的發展,鄉村生活也發生了重大的改變,靠燒柴做飯的歷史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草木灰再也很難見到,一家一戶的那種傳統的灰培豆腐的方式和方法早已被現代工藝所代替。勤勞智慧的家鄉人在傳承灰培豆腐古老工藝的基礎上,輔以現代獨特的食品加工技術,最終成功地研製出了筋道而又略帶草木灰香的軟包裝灰培豆腐,既保留了傳統美食風味老特產的口感與品質,又能在常溫下貯藏,成爲家家戶戶一年四季隨吃隨用的綠色食品。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如飛鴻踏雪泥。”如果有機會,我還是真想再品嚐一下那地地道道的老家的灰培豆腐!可轉念又一想,其實還有這種必要嗎?一切都在發展中,一切都在變化中。聽一聽“灰培豆腐”這個帶有煙火味草木香的樸實而厚道的名字,就足夠我今生享用的了!草木化而成灰,灰飛而煙滅,可它書寫了一段火紅的生活,凝固的歲月裏留下了一片燃燒的激情。那白白嫩嫩純潔而柔軟的人世間的精華,在經受了烈火的洗禮而綻放的草木芳香的浸潤和薰陶之下,成熟爲一種含蓄而內斂、堅實而勁道的灰培豆腐。

灰培豆腐,我老家的這道普通而又獨特的菜,我讀懂了你。你雖然來自於這人世間的一次偶然,可生活的泥灰讓你變得堅強而柔韌,讓你變得爲衆人喜愛而萬古流芳。我忘不了你,這古老而普通、簡單而獨特的灰培豆腐。因爲你是我今生無法了卻的情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