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姻緣線抒情散文

我攤開奶奶枯瘦的手掌,找尋她掌心裏的姻緣線。那是一條細細的,若隱若現的紋路。奶奶躺在牀上半閉着眼睛說:“娃,看啥呢。”我說:“奶,我找你的姻緣線呢。”奶奶無聲地笑了,“哪有什麼姻緣線,一輩子嫁給你爺,糊里糊塗就過來了。”這是奶奶生前,我們祖孫倆最愛開的玩笑。

奶奶的姻緣線抒情散文

我從小叫她奶奶,但她其實是我的姥姥。她一生沒有兒子,生養大姨二姨和我媽三個女兒,院子裏的人就說我是奶奶的外孫女,奶奶不高興,什麼外孫女內孫女,我娃就是我親孫女,就叫奶奶!從此後,姥姥便成了奶奶。奶奶疼我,爺爺也疼我。奶奶今天上街給我買塊巧克力,爺爺明天就買回幾隻蠟鴨子,但他們從不一起出門。我常羨慕隔壁的張五爺一家。我趴在窗戶上,看見張五爺一手牽着五奶,一手牽着孫子出去玩,就問奶奶:“奶,五爺都拉着五奶和斌斌上街呢,你和爺爺啥時候帶我上街?”奶奶皺眉低頭納鞋底,一言不發,我便不敢再追問。

後來才知道,奶奶與爺爺的婚姻是封建家庭媒妁之言的結果。奶奶是不識字的普通農村婦女,而爺爺是村裏的高中生。爺爺的媽看中奶奶的賢惠和本份,定下這門婚事。但爺爺始終不愛奶奶,有了兩個孩子之後,爺爺獨自進城謀生,新認識了女人,生下一個兒子。我曾問奶奶:“奶,爲什麼你不和我爺離婚呢?”奶奶驚訝而艱難地說:“那時候女人哪裏做得了主,男人是家裏的天,我一個農村婦女,離了婚,你兩個姨不就餓死了?”我們一老一少坐在夕陽裏,我看着奶奶乾枯而佈滿皺紋的臉。多年後,我也成人,總忘不了奶奶臉上平靜而複雜的表情。人常說,敢於捨棄一段不幸福的婚姻需要勇氣,但更大的勇氣,是敢於接納和容忍。在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她的心裏,該有多少掙扎與隱忍。

爺爺和奶奶的話不多,人前人後,兩人說話從不彼此稱呼,直接白搭話。實在需要稱呼時,就用“梅她媽,梅她爸”代替。梅是媽媽的名字。有一年,爺爺單位組織職工家屬旅遊,遊覽寒窯遺址。據說寒窯的主人是唐代宰相王允的女兒王寶釧,爲了反抗封建婚姻爭取自由,苦守寒窯十八年,等待丈夫歸來。奶奶沒文化,聽不懂景區講解員的講解,她弄不清唐代究竟是啥朝代,宰相官有多大,只是聽到講解員說王寶釧等了十八年後,揹着兩隻手,在王寶釧泥塑的雕像前,呆呆站着,一句話也不說。她發了好一陣愣,扭頭看我蹲在地上玩,問我:“你爺呢?”我爺和幾個單位同事站在遠處吸菸說話,並沒有向這邊張望。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條又深又長的溝。張五爺拉着五奶的手走,對走在前面的爺爺說:“老周,拉着嫂子走啊,路陡。”爺爺停下來,等奶奶邁着小腳一步步走上來,嚅嚅嘴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奶奶看着爺爺,故意大聲說:“沒事,沒多陡,我能走。”她不知是想化解爺爺的尷尬,還是自己的尷尬。兩人一前一後走着,我人小走在中間,長長一段路,爺爺有時和同事說幾句話,有時和我說話,他們兩人,始終沒有拉過手。

我有時惡作劇地心裏想,盼望他們吵架,吵架了我就能看熱鬧。可他倆從不吵嘴,說到火藥最濃處,總有一個人先閉了嘴。但人和冬天裏的熱水袋一樣,水存得太滿,終究是要爆開,一旦爆開,就帶來巨大的傷害。上國小五年級時,爺爺不知因什麼事和奶奶吵起來,生了很大的氣,重重摔門而去,說再也不回來了。奶奶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家裏靜得可怕,我從未見過奶奶哭得如此傷心,她的鼻涕和眼淚落在衣服上,地上。我嚇得躲在一邊,奶奶對媽媽說:“梅,去把你爸找回來,他年紀大了,不敢生這麼大的氣……”

我躲在屋裏,看一直坐在地上的奶奶。她忽然間變了一個人,空蕩蕩的屋子裏,地上是一個無助的白髮蒼蒼的衰老女人。奶奶可憐的樣子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多少年後,我常想,她是最老實、最傳統的`中國農村婦女,雖然生於“五四”運動那一年,卻沒有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半點薰陶,她不懂得獨立,也不懂得反抗,她只是愚笨而樸素地知道,嫁給這個男人,就是把命給他了,要過一輩子。

年一過初八,家裏親戚都走過後,爺爺的兒子就來了。他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有給爺爺的,也有給奶奶的,但他從不稱呼奶奶,和爺爺一樣白搭話。他是爺爺當年和外面女人生的兒子。雖沒有一起生活,但爺爺一直資助他上學。奶奶待他如親生兒子。每次來,必有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奶奶那天必定早早起來,媽媽買菜準備,她們總是笑,好像真有什麼喜事似的。年幼的我看見她們笑,也覺得喜慶,竟暗暗盼着我那“舅舅”來。那天,平時很少說笑的爺爺忽然變得話多,嘴不停地笑,一家人吃飯也和和氣氣,“舅舅”臨走時,奶奶還要送出大門,叮囑天黑路上小心。送走了“舅舅”,爺爺回屋睡覺了,奶奶默默收拾桌上的碗碟,她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大家也不問,收拾完各自睡去。每年的那一夜都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我那時小,只看見奶奶笑,如今我也結婚成家,想想那一夜裏,奶奶該有多大的委屈吞嚥在肚裏,又或許一夜無眠……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在某個夜晚等待老公下班時,常想起小時候我陪着奶奶坐在小小的屋子裏,等一家人下班回家的情景。晚上爺爺下班後,吃完飯就出門打牌了。寂靜的夜裏,奶奶捨不得開燈,坐在黑黑的屋子裏陪我看電視。電視機一閃一閃的光照在光禿禿的牆上,我看得興高采烈,奶奶卻常常看不懂電視裏演什麼,坐在我身邊,就着那一點微弱的光,縫補衣裳,剝綠豆皮……

奶奶臨去世那幾年,已經臥病在牀不能下地走路了。爺爺也中風躺在牀上。他們兩人一人一間屋子分開躺着,每天聽得見彼此的聲音,卻不再見面。病倒的奶奶再也不能給爺爺做飯,一次姨從外地趕來看她,在家做飯,飯做好了,奶奶掙扎着坐起來指着碗櫃第一層對姨說,你常不在家不知道,你爸有他自己固定的碗呢,他吃飯不回碗,給他盛滿。

我們都回過頭來,看着牀上這個瘦弱的,白髮蒼蒼的老人。她說完安詳地閉上眼睛躺下了,安靜地如一泓湖水,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