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漏匠散文

昨天下班一回家,老媽就從廚房裏衝出來,連聲抱怨,說燒滿了水的大鐵鍋,不住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她蹲下身仔細看,才發現原來是鍋裏的水滴到了爐火上;她把水倒乾淨後仔細瞧,才發現是鍋破了,裂了好長的一條縫。於是老媽怪罪女婿,平常炒菜太用勁,於是女婿寬慰老媽,說明天就去買一口新鍋回來。

箍漏匠散文

說話間,老媽還是不捨地把鍋扣在燈光下,研究着,唸叨着:“唉,要是老鍋頭還在就好了,這點小縫兒,他隨便就給補上了。”“老鍋頭”這個名字讓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老媽怎的會突然想起這個名字?嗯,或許是因爲老鍋頭箍漏的手藝太好了,以至於多年之後老媽依然會惦記着讓他給補鍋吧。

說起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家還住在一片平房區。靠着街邊的那排房子裏,住着很多外來的手藝人們,有修鞋的,縫補衣服的,箍漏的,做小木工的,制鐵器的,補牙的,各行各業,被人們尊稱爲各種“匠人”。

老鍋頭也是那時候搬來的。和其他匠人一樣,那間小屋,既是生活起居之處,也是工作操作之所。白日裏就開了門,在門前空地擺上些零散工具,坐在工具旁,敲敲打打着那些需要修補的鍋盆,“叮叮噹噹”的聲音總吸引着路人駐足,評點搭訕;小孩子們索性蹲在他身邊,或歪着脖子左右研究着,或探着腦袋,往修補的位置細盯着,想看看老鍋頭是怎麼變魔術一般,把那些個漏洞都給補上的;或有偷偷拿起小工具,仿着老鍋頭那般,敲打着一旁的鍋盆,敲得自己樂呵呵起來,敲得老鍋頭停了手,繃了臉,輕輕怒斥一聲,孩子們便鬨笑着跑開。

在大家眼中,老鍋頭是個嚴厲的匠人。他常常繃着臉,隔壁的王嬸嬸說,老鍋頭整天和那些個鍋鍋盆盆的打交道,臉比那些舊鍋底還要黑,讓人除了補鍋,平時都不敢靠近他;後院的胡奶奶給孫子講包青天的故事,她孫子直接跑到老鍋頭面前,指着說,那就是丟了月牙兒的包青天,惹得鄰里們哈哈大笑。但是,老鍋頭卻不笑。他忙着呢。每天送到他店裏的鍋盆有許多,他從不拒絕,從不挑剔,各種破漏毛病,他一概接收,修補;老鍋頭手藝嫺熟,基本沒啥能難住他的活計。

那時我家裏住的人多,姥姥,舅舅,老爸老媽帶着我。人多,廚房的傢什就多;人多,傢什用的就費,常常需要修修補補。於是,姥姥便常帶着我,拿着破了的鍋盆,去找老鍋頭。

巧的是,老鍋頭是姥姥的同鄉,對姥姥也就不那麼生分,臉色會好很多,幹活的時候,也會絮絮叨叨地向姥姥講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

老鍋頭說,他打小就很聰明,啥活計,不用人教,看幾眼就會了,絕對屬於無師自通。十來歲出頭時,他在村裏摞麥摞子,比許多成年人都摞得好,村裏人都誇他是“把式手”;家裏的院牆倒了,他硬是不求人,自己砌了新院牆,村裏的磚瓦匠人看了都說,真像是專業師傅做的活。

老鍋頭心裏是樂開了花的,他也真覺得這世上大概沒啥事兒,能夠難得住他了。

至於怎麼做了箍漏匠,走街串巷地給人補鍋修盆,老鍋頭便搖着腦袋感嘆說,都是賭氣鬧得啊。他說那是在一年的春節前,他的母親正忙着燒製各種年飯,不曾想,鍋破了!這下大家都傻了眼,那時候他家只有這麼一口大鐵鍋,鍋破了,就沒法燒水做飯,還過啥年啊?母親就交待着,讓老鍋頭趕緊出去找箍漏匠去。老鍋頭跑出去二里地,卻敲不開附近唯一箍漏匠家的門。鄰居說,人家幾天前就帶着老婆孩子,去親戚家過年了。老鍋頭這下沒了法子,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和家人一起,圍在破鍋旁,發呆,嘆氣。

父親便罵罵咧咧,母親便哭哭啼啼,抱怨着家裏的男人太不支事兒,連補鍋這點小事情都搞不定,還需要滿世界的去求人。老鍋頭說他越聽越氣,最後“呼”一下站了起來,漲紅了臉說:“我來補!”

老鍋頭說,其實他從來都沒有補過鍋,只是看過那些來村裏的箍漏匠釘盤子補鍋,看了個大概流程,卻也不明其中的細道。但是,大話已經喊出去了,收是收不回來了,那就硬着頭皮上吧。

於是,他按照記憶中的步驟,先準備一塊鐵疤子,還得是熟鐵皮或者鐵板的。於是他就地取材,用鏨子把一個廢鐵杴頭鏨下一塊;

然後比對着鍋的裂口,把多餘的部分鏨掉,讓鐵疤子正好和裂口合在一起;再用鉚釘給鉚上;

接着,纔是大工程來了,他得在鍋幫和鐵疤子上鑿眼。人家專業的箍漏匠是用專門的鑽子來鑽眼,而他沒有這麼專業的工具。於是,他又開始轉腦子了。牆角的鋼鋸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便琢磨着那鋼鋸既然可以鋸鐵,那鑽透個鐵鍋和鐵疤子的,應該也不在話下。於是,麻溜地把鋼鋸弄折,用鉗子捏住,在石頭上磨出斜尖刃的模樣,再把這些斜尖刃裝在鑽頭鐵桿前面,鐵鑽就做好了。於是他就使勁地在鐵鍋的底上和鐵疤子上分別鑽了兩個眼,再用鏨好的鉚釘把鐵疤子和鐵鍋串在一起,這就又完成了一個步驟。

老鍋頭說,別看他沒實際操作過,但是他平時觀察得仔細,所以在正式上鉚之前,他也沒有忘記模仿着其他箍漏匠那樣,把鐵疤子四周打磨圓滑,把鐵疤子的中間打得凹進去,讓疤子和鍋底嚴絲合縫。

最後,再用木墩把鍋墊上,小心翼翼地上好了鉚釘。

這樣,老鍋頭的第一次補鍋就結束了,而且非常成功,他說,母親看後激動得直抹淚,連聲誇讚說兒子長大了,支事了。那一刻,老鍋頭也覺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許多。

年景裏,來來往往的親戚聽說了老鍋頭自己補鍋的經歷,都紛紛圍觀,並且讚不絕口。就連平時格外挑剔老鍋頭的姑姑們,也都拍着肩膀,一邊誇着他年輕能幹,一邊邀請他去自己家拜年,順便給瞧瞧那些殘破的舊鍋舊盆。老鍋頭明白姑姑的意思,拜年是假,去幹活倒是真的,方圓幾裏,誰不知道姑姑的小家子氣呢?母親有些遲疑,擔心老鍋頭做不好,老鍋頭自己倒是爽快地就跟了去。

老鍋頭說,姑姑們果然把各種鍋盆都堆在了一起,眼瞅着老鍋頭一個個地修補。於是,沒有現成的工具,沒有行家的指點,費了許多的周折,老鍋頭還是硬着性子把所有的鍋盆都拾掇好了。瞧着姑姑們喜笑顏開的模樣,老鍋頭也笑了,手指輕輕拂過那些連片的血泡,絲絲的鑽心之痛,都被成功的幸福沖淡了。

那個春節後,老鍋頭就被父親正式送出去學手藝了。老鍋頭說,在師父家裏,第一要學會的不是手藝,而是磨性子。那時候的手藝人其實都比較忌諱帶徒弟,唯恐“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於是大都對徒弟比較苛刻,當做小僕一般的使喚,只讓幹一些邊角料的活計,比如劈竹篾,鏨鐵片;真正的手藝工夫,師父都是躲在屋裏偷着做。老鍋頭說他懂這個道理,所以對師父的安排是惟命是從,但在私下裏也留了許多偷學的心思,比如扒門縫,扒窗臺,斜眼瞄,而且自己還用心地揣摩,小心地比劃。一天天的下來,老鍋頭的箍漏手藝也慢慢見長了。

老鍋頭的師父自恃手藝好,平時做活的'要價也高,而且人也特別生硬,對於活計非常挑剔。許多有困難的鄉鄰來求,也多看了他的白眼。老鍋頭不喜師父的故作姿態,便在閒暇時自己主動上門,去給鄉鄰們修補鍋盆,順帶着還幫做其他的農活。鄉鄰們便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熱情的後生,老鍋頭便在師父的村裏混出了好人緣。

人們常說:“好人有好報”,老鍋頭的命運就應驗了這句話。一次給人補鍋時,來了幾個外鄉人問路,老鍋頭不但熱情地指點着,後來索性放下手中的話兒,引了人家去目的所在。他的善行讓來者很感激,巧的是其中就有一個老箍漏匠。人家不動聲色地看着老鍋頭幹活,便在旁邊隨便指點起來。老鍋頭瞪大了眼睛,他明白這人是懂行道的,更不知該如何接納人家的指點。

老鍋頭說他一打聽才知道那人大有來頭,是十里八鄉出名的箍漏匠呢。老鍋頭便激動地眼淚嘩啦,感嘆自己總算得遇貴人。沒有正式的拜師收徒,只在平常的活計中言傳身教,老鍋頭第一次系統學習了箍漏的技藝,比如瓷器可箍可釘,鐵器只可釘補;比如瓷器破塊兒,需要箍漏,若是磕角,則需要打眼串釘;比如箍漏的重點在劈竹篾,綰箍子,泡軟的竹篾綰成大小合適的箍子,套在缸上罐上,晾乾了以後,才能像鋼圈一樣牢固地箍住,保證滴水不漏。

老鍋頭說這算是偷師吧,自己的師父也沒在意。約莫一年半載的樣子,他已經把箍漏這個行業的十二般手藝學了個八九不離十。不久後,老箍漏匠走了,老鍋頭便也走了,他覺得是時候該去打拼自己的世界了。一副挑擔,挑着箍漏的傢什兒,老鍋頭就這樣走街串巷,從山鄉,走到了城市,用手藝和熱情修補着人們的鍋盆,修補着大家的生活。

老鍋頭說,來到城裏,他就越發感到自己這份生計的艱難了。城裏人有錢,生活條件好,那商店裏的東西是一應俱全,要啥沒有呢?於是,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滿足於修修補補,而是常換常新了,除了像我姥姥這樣的老人家,估計也沒幾個年輕人會想起他這個老箍漏匠了。

一聲長嘆!老鍋頭繼續敲敲打打着,感嘆着壯士暮年,幾多悲涼;感嘆着自己半生所學,終將被棄。

一聲長嘆!老鍋頭說,還是要感謝新時代,感謝新生活,誰不喜歡新的感覺呢?

後來,平房區拆遷了,高樓大廈平地而起,見證着新時代的日新月異;後來,老鍋頭便收了傢什,回老家去了,他說,箍漏的使命結束了,未來的日子,都是全新的!

不曾想,二十多年後,老鍋頭這樣的匠人會重新回到我們的記憶中,我分明看得到,老鍋頭就那樣坐在燈光裏,趴在鍋邊上敲敲打打着,敲打着歲月叮叮噹噹,敲打着人生短短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