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評析及譯文賞析

詩詞主要是通過意象來表情達意,意象化的程度體現着詩詞審美程度的高低。聲聲慢抓住秋風、過雁、黃花、梧桐、細雨等一系列典型的深秋景物來書寫愁情,意象聯翩而情致充盈。但意象化的程度,主要不是看詩詞中描述了多少景物、而是看這些景物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東西,或者說看它們究竟能生髮出多少東西。說得更明確一些,就是要看這些景物中究竟有多少象外之象,有多少言外之意。這是詩詞審美特徵的集中體現。古人特別崇尚”象外多象”,”言外無窮”,”在有限中見出無限”,就是這個道理。

聲聲慢評析及譯文賞析

在這方面,《聲聲慢》是相當出色的。

先以“過雁”這個意象爲例。“雁過也,正傷心”,爲什麼?首先是由於大雁是候鳥,北雁南飛,宣告了秋天的到來,於是一派萬木凋零的殘秋景象和一縷悲涼的秋愁襲上心頭。但這不是傷心的主要原因。大雁從哪裏來?北方。這“北方”二字一跳出來,詞人的心思就飛向了北方的故國、家園。這是心之所向,情之所至。然而故國已淪陷,家園已敗毀,於是她的腦海裏就會映現出一片故國家園的傷殘景象,乃至舉家南逃的慘狀。同時,那往昔家園的亭臺樓閣、賞心樂事也會在腦屏幕上不斷閃現,使她陷入一陣陣美好的回憶之中。然而當她的思緒再回到眼前來時,那孤身漂泊、晚境悲涼的現實,卻使她更加感到悽悽慘慘了。“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這又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是大雁的“信使“身份又引發了詞人一連串更痛切的思念。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感情深篤,往昔常兩地詩詞贈答,傳情寄意。“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就是當時李清照詞中的名句。所謂“舊時相識”,當然只是心神恍惚中的錯覺閃念,但這一閃念卻恰恰刺中了詞人當時最痛楚的神經:勾起了她對丈夫喪情景的記憶,同時也引發了她對往昔夫妻恩愛生活的追懷;而最對比眼下空房冷寂、孤苦無依的情景,那就難免苦上加霜、痛上加痛了。如此看來,在”雁過”這瞬間景象背後,至少包含着秋色凋零、故國淪喪、家園敗毀、往昔榮華、夫妻伉儷、丈夫新喪、晚境孤苦等諸多象外志向,說他一以當十,絕非虛言。

再看“黃花”這個意象。“漫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這無疑是看殘菊,想人事,雙層空間,同構隱喻。這被西風摧殘的枝頹葉敗、堆積滿地的景象,怎能不令人聯想到詞人國破家亡、飄泊江南的坎坷遭遇和痛苦處境呢?那滿地的敗葉落英,被風吹來捲去,憔悴破損,不堪入目,怎能不令人聯想到飽經滄桑的詞人那青春已過、人老珠黃的影象和那顆已破碎得無法彌合的心呢?盛開的美菊,讓人賞心悅目,女人天生就應但招人憐愛,何況是才華風流的女詞人;然而如今卻是親人亡故,朋友星散,伶丁一人熬空房,哪裏還會有半點人情樂事光顧呢?“如今有誰堪摘”這一感嘆中,包含着多少孤獨,多少苦悶,多少悲涼!不僅如此,當詞人寫下“如今”二字時,就不能不含有“追昔”的情思。面對黃花的憔悴,意識到自己的人老珠黃,怎能不想到往昔年輕貌美、楚楚動人的青春光彩?追問黃花“有誰堪摘”,喟嘆晚境孤苦無依,又怎能不想到往昔朋友滿座、詩酒禮讚的富貴榮華?“傷今”必然導致“追昔”,而“追昔”又回過頭來激化了“傷今”。可以說,這黃花的盛衰,也就是詞人一生鉅變的寫照,黃花意象的比興意義,就在於它觸發了詞人對自己一生滄桑命運、身世變遷的痛切反芻。

從以上兩例的分析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詩詞中所直接描述的景物,不如說是詩詞主要是開啓情思。情思是一種張力極大的心理具體形式,它不受時間的限制,可以天馬行空,自由馳騁。只有在情思涌動中聯想、滋生的象外之象和意外之意,此時詩詞意境的真正時空天地。你看,《聲聲慢》所直接抒寫的,只是詞人在某一秋天傍晚的所見所聞,但就其情思中的象外之象和言外之意來看,卻幾乎涵容了詞人一生的遭際和感受:由急風、細雨、過雁、黃花所引發的自然景象,是一個滿目凋零、感傷難盡的秋色秋意;由北雁南飛和“舊時相識”所引發的社會景象,是十多年來國破家亡的遭遇和親朋離散的孤苦;由黃花的盛衰所引發的人生景象,則是幾十年來反差極大的個人身世變遷和無限哀傷;有梧桐細雨所引發的長夜難熬景象,則預示着詞人整個晚年的悽苦和絕望。這每一方面得象外天地都深廣的難以限量,何況將他們綜合起來纔是《聲聲慢》的意境所在呢!好的詩詞,其意境空間應當主要生髮在象外,這是一條重要的審美準則。

二、內在結構:越尋求解脫心態越不平衡

詩詞是由意象組合而成的,其外在形態是一系列景物認識的轉換,其內在結構則是一條情惑流,或者說是一條心理活動流。好的詩詞,其外在的物象的轉換應當是內在心理活動的必然結果;而反過來,外在物象的轉換又有效的推進者內在情感的流動。在這方面,《聲聲慢》也顯示出過人的匠心。

總體說來,《聲聲慢》的抒情心理,是一個由失落心態引發不斷尋求解脫的行爲,而又由尋求解脫行爲不端導致心態更加失落的過程。開頭“尋尋覓覓”四個字,寫的是行爲,但體現卻是一種失落心態。國破家亡、飄泊異鄉、丈夫新喪、孤苦無依,是造成失落心態的根本原因;乍暖還寒、氣候反常、獨處空房、苦悶難熬,則是引發失落心態的.導火線。當這種失落感無法排解時,就會造成心態的極度不平衡,而心態不平衡的一種常見表現形式,就是下意識地東望望、西看看、東摸摸、西弄弄。這舉止看來沒有目的,實際上卻目標明確,那就是尋求解脫,以恢復心態平衡。這是由心理學依據的。生命運動的一條基本規律,就是隨時維持自身的生態平衡。當人的情感、心態因某種原因而失衡時,生命本身就會自動地生髮出一種抵禦不平衡已恢復平衡的力量。在生態心理學上,這叫做心裏趨衡力。這是生命本體維護自我的一種本能。在這種趨衡力的支配下,人們往往呈現出一些看似無目的、但實際上目標明確,雖然無自覺意識、但卻合乎心裏邏輯的“尋尋覓覓”行爲。只要心態平衡得不到恢復,這種尋求解脫的行爲就會延續下去。聲聲慢正是藉助趨衡力的作用,通過不停地尋求解脫行爲,將景物一個個導引出來的:坐臥不寧就走來走去地喝酒,喝酒不行就開窗望雁,望雁不行就低頭看菊,看菊不行就喟嘆、呼告。無疑,這樣的景物轉移是十分合乎內在心理活動的規律的。

更見匠心的是,爲了達到表現愁情深廣無邊的目的,作者始終不讓尋求行爲取得本來應有的解脫效果,而是恰恰相反,總是讓一個個解脫行爲不斷打開新的愁情空間:借酒澆愁更感到愁情的深重難解;聽到屋外風急又增加了陣陣秋愁;開窗望雁本意在於緩解苦悶,但卻帶來更爲廣遠的家破人亡之思和丈夫新喪之痛;低頭看菊本是爲了轉移視聽,但卻開啓了身世變遷之哀的閘門┄┄顯然,隨着尋覓行爲的推進,景物不斷轉換,愁情也層層疊加。這就是越尋求解脫心態越不平衡、有意消愁愁更愁的整體建構藝術。這種通過描述消愁行爲的反效應,來反託愁情深重難解、拓展意境空間的構思方法,無疑收到了愈相反愈相成的審美表現效果。

與此相應的是層次安排的心理合律性。全此除開頭疊字句外,共七個層次。前四個層次通過氣候、秋風、過雁、殘菊的景物描寫來渲染愁情,是一個情緒緩起漸進的過程。其中二、四兩層,間隔運用了“怎敵他晚來風急”和“如今有誰堪摘”兩個反詰句,是情緒上漲在句式上的體現。到“黃花”句愁情天地已開發完畢,情緒已達到高潮,於是水到渠成,有了獨自怎生得黑的第一聲呼高。至此,詞意似乎義無所付家,但作者又妙筆橫生,讓點點滴滴的雨聲來刺激她的聽覺,敲擊塔納早已痛楚不堪的心靈,這無疑是火上澆油,點火引爆,於是又爆發了更強烈的第二聲呼告: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顯然,這一切安排,都是十分合乎心理活動、情緒上漲的必然律的。試想,如果把呼告句放在別的部位,或者不是把梧桐細雨放在兩個呼告句之間,還會有如此合情合理的內在邏輯效果嗎?

三、疊字句:統領全詞意境整體構建

《聲聲慢》在語言上的特點有三:一是口語的運用,如“將息”, “怎生”, “了得”等;二是反詰肯定句式的恰當運用;三是疊字句的成功運用。前兩點無需贅言,這裏主要談談疊字句的構建意義。

幾乎所有古今論者都讚歎本詞開首的十四個疊字,但說來說去總是在”奇”字上打轉,沒有看到它對全詞整體構建的統領作用,這是不應該的。開手疊字句的統領作用,體現在橫向的三點循環和縱向的三點延伸兩個方面。

先看橫向的三點循環。“尋尋覓覓”寫主體行爲,”冷冷清清”寫周圍環境,”悽悽慘慘慼戚”寫內在的心情。行爲,環境,心情三者之間是一循環關係;因心情愁悶而有了尋求解脫的行爲,由尋求解脫的行爲而引出了周圍的景物,因景物的冷清而使心情更加愁苦, 因心情更加愁苦則更要尋求解脫------這行爲, 環境,心情的三循環,就是<<聲聲慢>>整體意境的橫斷面,無論從詞作的哪個層次上橫截一刀,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三者之間是一個循環生髮的心理過程:“乍暖還寒時候”,是坐臥不寧(行爲)、氣候變化(環境)、煩悶難熬(心情)三者的循環生髮;“三杯兩盞淡酒”,是自斟自酌、酒、愁情深重難解三者的循環生髮;“雁過”,是開窗仰望、北雁南飛、國破家亡之思三者的循環生髮;“舊時相識”,是淚眼恍惚、錯識過雁、丈夫新喪之痛三者的循環生髮;“滿地黃花”句,是低頭俯視、菊花凋殘、身世滄桑之嘆三者的循環生髮;“梧桐細雨”,是悶坐靜聽、點點滴滴、長夜難熬之懼三者的循環生髮。應當認識到,詩詞中的每隔一項,都是一個行爲、環境、心情三者的循環生髮的心理過程。人們習慣於把意象分解爲情與景或意與象兩個方面,那是靜態要素分解,容易忽略其中的動態心理活動過程;把主體行爲加進去,這個心裏循環生髮過程久旋動起來。這就是“結構”與“構建”的差別所在。一切詩詞創造和解讀,都必須走進主體、環境、心情互相生髮的心裏構建過程,因此,這個橫向的三者循環論是具有普遍意義的。

再看縱向三點延伸。詩詞意境的展開有一個時間過程,這個時間過程實際上就是前面說的橫向三點循環生髮過程的不斷向前推移。如果把這個推移過程作縱向解剖,那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是並行的三條線在向前延伸;一條是行爲活動線,一條是景物轉換線,一條使心情變化線。顯然,《聲聲慢》的這三條縱向延伸線,分別是由“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和“悽悽慘慘慼戚”統領的:獨守空房、自斟自酌、聽屋外風聲、開窗仰望過雁、淚眼恍惚生錯覺、低頭俯視黃花、窗下悶坐嘆氣、煩膩室外雨聲、內心發出呼告,這是縱貫全詞的主體行動線;乍暖還寒氣候、三杯兩盞淡酒、晚來風急、北雁南飛、舊時相識、滿地殘菊堆積、梧桐細雨黃昏,這是縱貫全詞的周圍環境線;煩悶難熬、愁情深重難解、秋思秋愁、國破家亡之念、丈夫新喪之痛、身世變遷之哀、長野難熬之苦、晚境孤苦之懼,這是縱貫全詞的內在情感線。一般說來,環境轉換是着力描寫的明線,內在情感是令人思而得之的暗線,而主體行爲則往往是一條略加點撥的半明半暗線。但不管怎樣,這三條線的縱向延伸與其每一環節上的三點循環生髮的動態性有機合成,就是詩詞意境整體構建的基本模式。只有當一首詩詞的之一縱橫交錯的動態構建模式的局部和整體,都在你的頭腦中生動的活起來是,才能說你已經真正走進了這首詩詞的意境。這是詩詞解讀的基本功。

四譯文

我獨處陋室若有所失地東尋西覓,但過去的一切都在動亂中失去了,永遠都尋不見、覓不回了;眼前只有冷冷清清的環境(空房內別無長物,室外是萬木蕭條的秋景);這種環境又引起內心的感傷,於是淒涼、慘痛、悲慼之情一齊涌來,令人痛徹肺腑,難以忍受了。特別是秋季驟熱或驟冷的時候,最難以保養將息了。飲進愁腸的幾杯薄酒,根本不能抵禦晚上的冷風寒意。望天空,但見一行行雁字掠過,回想起過去在寄給丈夫趙明誠的詞中,曾設想雁足傳書,互通音信,但如今丈夫已死,書信無人可寄,故見北雁南來,聯想起詞中的話,雁已是老相識了,更感到傷心。

地上到處是零落的黃花,憔悴枯損,如今有誰能與我共摘(一說,有什麼可採摘的)啊!整天守著窗子邊,孤孤單單的,怎麼容易捱到天黑啊!到黃昏時,又下起了綿綿細雨,一點點,一滴滴灑落在梧桐葉上,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音。這種種況味,一個“愁”字怎麼能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