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黃牛散文

前些日子,在家裏收拾堆積多年的雜物時,一對帶着鐵勾的繩子勾起了我的回憶,繩子僵硬油膩的繩紋裏隱約可見的絲絲黃毛,啊!這是我家老牛拉犁的套繩。一頭憨厚瘦削的黃牛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在那堅難困苦的歲月,它伴隨着父親拖動着時代的桑輪迎來多少個閃星的晨曦,又送去了多少個披霞的黃昏。那時,它是全家的希望,是我的夥伴,也是父親的靠山……

父親與黃牛散文

大約1980年春天,土地承包的春風席捲家鄉村落,包產到戶己進入實質性階段。

一天上午,隊裏通知到馬棚開會,父親興致勃勃地去了。中午回來時他喜出往外,把派地的紙條給了母親,我們八口之家分到了四塊上等的土地,有十六七畝,那一刻父母很興奮。土地是莊戶人的希望和念想,在溫飽未決年代,這無疑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大事。

父親吃了些零食提着鐵鍬急不可待地去看地了。傍晚父親回來了,他細緻地給母親介紹地塊的地形,土質,交通以及四鄰。聽他們的意思對地倒是很滿意,只是有兩處和幾家刁皮鬼近鄰,他們對此有些擔憂。

有了地,可耕地成了凸顯的困難。堂兄倒有一頭騾子,多年我們家這個大戶頭總讓人感覺是個拖累。這回地多了依靠人家也不是長久之計,無奈之下父母決定去領養一頭牛回來。父親是個半面書生,對農時和耕作不很通竅,這一切對他來說很生疏而遙遠。

上年縣畜牧局在村裏投放了50頭耕牛,在山上搞了一個放養牛羣的項目。去年鄰近冬天時放牧人受不了山裏的嚴寒,把牛趕回村裏分戶餵養了,協議是有使用權無買賣權,領養前作價,在飼養期間死亡者按價賠償,產下的牛犢作爲己有。先前,父親沒有這個意願,大部分好牛早就讓人牽走了,剩下的一定會是些弱老殘。那天我很興奮,早早吃完飯就和父親去了牛棚裏,棚裏只有三頭牛,一頭黑牛後腿受傷了,一頭還是牛犢,另一頭倒是精神,可脖子上有幾片牛皮癬。放牛的大伯告訴父親,蘚牛隻有四歲口,幹活性急,吃手也好。我和父親細佃地打量着那頭牛,牛個子不大,淡黃色無一根雜毛,水淋的眸子裏帶着幾份誘人的靈氣,平直的腰後一條靈活自如的尾巴,四蹄粗壯而有力。我對這頭牛有了好感,走過去用一片玉米葉餵它,牛友善地看着我。父親決定牽這頭牛了。放牛的大伯取出一個小本子,查了這牛的資料:牛當價350元,四歲口,是大前年從汾西山上買來的。父親在本子上籤了名字又按了手印,算是了結手續。辦完了,解開繮繩把牛牽回了家。家裏沒有喂牛的石槽和飼草,父親索性去鄰居家找了些麥秸回來,母親洗了洗倒在洗衣盆裏,又灑了很多麩皮。可能是餓了,老牛吃的津津有味,不時膽怯地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家和新主人。

我家的院子窄小,大伯讓把牛圈到他家。他家人口少,院裏有三眼土窯,院西有坐西向東的半片小窯,據說單幹時也在這裏餵過牲畜。父親小作收拾給牛在裏安起了石槽,西窯放牛草。很快牛就熟悉了這裏的環境。那陣子,由於飼草緊張,牛的生活主要是靠放牧維持。

在春日溫柔的陽光下,四五個夥伴牽着自家的牛去後溝的草窪裏放牧。到了窪裏我們盤起繮繩,牛似乎很熟識,互相親吻幾下又自由自在地吃草去了,溝裏很寧靜,溝沿上竄行着成羣的松鼠。羣牛不時跑進嫩綠的麥地裏,夥伴們也視而不見,任牛瘋狂地去分享。當西斜的霞光亮起,牛都吃的鼓圓鼓圓的排在那裏,等待着小主人。牛吃了人家的.莊稼,我們自知理虧,只好等天黑下後纔敢進村子。

父親星期天休息時總會牽着牛去山上拉柴。山上草更嫩美,當父親砍好柴火聚到坡下時,牛也吃的很飽了,再喝上一肚子清澈的山泉水,它一定是心滿意足。返回時,父親就把砍下的柴掛在牛背上上,足有二三百斤重。走在凸凹不平的山道上很吃力,到家時牛身上的毛己是溼漉漉的了。此時母親總會心疼的舀上一碗玉米麪到進泔水裏,讓牛美餐一頓。不幹活時,老牛白天基本是在自家院裏樹下休息,晚上纔回棚子裏去。

夏收前,二伯買了一擔平車腳子,父親又託人打了一架平車箱。那年代,村上那戶有了耕牛拉平車不雅於現在的奔馬三輪車榮耀,有了老牛,父親也進入了有車族的行列。

夏收開始了,這是一個豐收的年景,我家的5畝麥子都齊刷刷半人多高。天還沒亮,父親拉上平車、母親牽着老牛去了麥地,他門乘天不大熱時抓緊割上一陣子,到了中午,足能裝上高高的一平車。父親扶着轅杆,母親牽着老牛,麥地到麥場有二三裏遠,在烈日下牛車承載着豐收和希望艱難地前行。這是責任制的第一個夏收,麥場裏的麥垛如同無數個小山包,幾臺脫粒機不停地吞食着麥杆,吐出飽滿圓滑的麥粒。天上滾過幾朵黑雲,人們慌張地把自家沒脫粒的麥杆加高成饅頭形。父母卸了麥子又整了一下麥堆,才坐下來喘口氣。今年雖然辛苦點,但卻沒了運輸的顧忌。牛車,應該說是中國農村改革的星星之火,是解放生產力的先行軍,這種原始的方式無情地抗衡着現代文明。也支撐了那個急待興起的時代。

夏末,家家都堆起了麥秸,有了這白嘩嘩的飼草,我們也懶得去放牛了。農閒時吃飽喝足的老牛靜靜地臥在樹蔭下,養精蓄銳等待着白露時種麥子了。

這些日子,老牛壯實了許多,褪去冬絨後油亮油亮的。父親找了鄰居的一頭黑牛做搭檔,那戶人家地很多,牛也弱些,母親不大同意,父親卻執意不和人家反悔,就這樣定下了。

白露臨近,冬小麥到了最佳播種期,那段日子我住在大伯院的西窯裏,一來是爲了方便喂牛,二來也可緩解家裏住處緊張的窘境。那時沒有鐘錶,晚上喂牛隻能望着天上的星星發呆,後來鍋臺上的鼠夾讓我突發奇想,生出個辦法來。我支起鼠夾,在踏片的勾鎖處掛上一根細繩,繩的另一頭繞在我胳膊上,睡夢中胳膊一動就會讓鼠夾掉落髮出一聲輕響。那一刻我很慶幸這個發明,雖是苦肉計也能讓我踏實地小睡一會。

天上星星還眨閃着,鄰居叫門來牽牛了,我索性給牛添了碗麩皮讓吃完石槽內的飼草。老黃牛狂很不情願地走了,昏暗的晨曦下它揹着牛軛慢悠悠地走着,牛軛上的鐵勾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驚的四鄰幾條狗一陣狂吠。中午回來老牛很疲憊,顯然是苦重了,父親冒着火氣數落了他們幾句。下午父親牽牛去和他們犁地去了,儘管家裏很忙,父親也不捨讓牛多役於人。

秋末的一天父親上山回來說,他下到一個山窪裏,由於水草溼滑又沒有可抓的草木,好幾次都沒能爬上去,老牛見父親不走了,在窪上不停地擺着尾巴,父親機靈一動揚手抓住了牛尾巴,當父親抓住的那一刻,牛穩實地向上攀行,直到把父親拖到窪谷上才停下來。那天父親讓牛少拉了些柴火,回來後又細緻地給牛掃去身上的泥土,以表對他無言夥伴的感激。

兩年後老牛產下一頭牛犢,和老牛一樣青一色細絨絨的黃毛,產後等小牛立定時,父親緊抱住牛犢給頭頸上拴了根紅線,老牛回過頭驚恐地虎視着父親,那目光很兇,我從來沒見過它有過這樣的目光,這應該是動物界母愛本能的迸發。直到牛犢安然無恙地回到它身邊驚恐才解除掉。活潑的小牛倍受家人的喜愛,時常無所顧及地竄進屋子,用紅嫰的舌頭舔食父親乾裂的腳丫子。父親說:小牛是家的未來,老牛老了將來就要指望它了。確實在我們心裏,牛早己是家庭的一員了,它們的溫飽安危直接牽動着我們的心,每次牛出工未歸時,母親總是先備好飯菜,再備好牛飲的水,站在大門外遠眺着門前的彎口,等待着熟悉的牛蹄聲的出現。

我們沒有特效的藥方,隨着年輪的增長,老牛脖子上的牛皮癬日漸擴大,每日出圈後總是急不可待地去路邊的核桃樹上瘋狂地蹭上一陣子。難以想象的奇癢困擾着它,父親曾嘗試着用柏葉和掃帚子合煮後沖洗,效果平平。村裏一家喂牛的老手說涯柏油可治牛蘚,並傳授了提取柏油的土辦法。那天院外的樹蔭下,我和父親在牛癬上敷着熱水,用刷子猛刷着厚厚的繭皮,老牛似乎很舒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空氣中散發着一股難聞的氣味,幾遍下來癬部才露出紅潤的皮膚,皮膚幹了後再抹上一層柏油。反覆幾次稍有好轉。

牛犢一天天長大,個子己到了老牛的高度,聽老農說明年就能試着拉犁了。這些日子,父親有了轉賣老牛的想法。話傳出去召來了一幫幫買牛的客人,父親都一一回絕了,他怕老牛被送到可怕的地方去。要讓它有個安穩的歸宿。

星期天,父親又趕着老牛進山了,下午村西的老羅來了,他聽人說我家老牛要出手,想買下老牛。天快要黑下來時,父親牽着老牛回來了,老牛身後拖着七八根碗口粗的柴木,柴木朝下的部分已磨去了外皮,露出白白的木質。父親把喘着粗氣的老牛拴在樹下,回到屋裏。老羅還坐在炕沿邊等着。父親寒暄幾句後才脫下外衣去洗臉了。一會,老羅說明來意。父親聽了很木然地站着,看得出他很矛盾,母親沒有說話,只是用掃帚給老牛掃身上的幹泥巴。

經過一夜的思考,父母決定把老牛賣給老羅。這主要是因爲老羅是個養家,又在一個村裏。老牛進家好幾年了,風裏來雨裏去的辛勤力作產生了難捨的情感,走到這還時常有個見面的機會。

第二天一早,老羅來了,他把一沓500元錢放在桌子上,這是老牛的售金。父母都沒看上一眼,淡淡地和老羅說着話,心情沉重。確實那刻我們一家人心情都很沉重,有一種無法言用語表達的痛感,只是情況所迫才捨去了憨厚忠實的老牛。老羅也看出了我們的情緒,風趣地逗着父親,他再三給我們解釋,牛他要養幾年,不會送到殺房裏去的。又是一陣沉默,父親示意讓老羅去牛棚牽牛,按規矩把繮繩留下,老羅應聲走出屋子,父母都沒出來,我站在大門口等着送老牛一程。一會老羅把牛牽下來了,我跑過去用手摸着老牛的雙角,老牛溫順地用耳朵拍打着我的手背,頓時我的眼裏溢出了淚水。

老牛眼睛紅紅的哞哞地叫了幾聲讓老羅牽走了。念牛力作多年功,灑淚別牛心不忍。

那天我們沒吃早飯,屋裏死一樣的寧靜。父母難過地悶在那裏,500塊錢放在桌子上猶是老牛的血體在刺颳着我們的心。

羅家把牛餵了三年,癬也比此前好多了,平日裏路上見了它,我總是要去摸摸它的雙角,它依然是那樣友好。小牛接替了老牛的擔子,一直到一九九五年。

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己遠離人世,當年的耕作具也不見蹤景了。此刻我懷念父親,懷念老牛,也懷念那苦澀卻又如詩如畫的歲月。父親無私地成就了我們今天的生活,老牛用它原始的畜役之力助我們走出窘境。當今,繁瑣的耕作業己被先進的機械取代,朝出暮歸己成爲歷史,但這段美好的記憶將永遠是我心底一道亮麗的風景。那裏有父親對我們傾心的愛,有老牛憨實的付出和我們織成的情感,有一股渾厚純樸原始的田園韻味,有我飢寒中嚮往溫飽和美好生活的夢境。每次走進那片土地,看着父親土墳,我就會想起老牛來,隨之是一聲長嘆,老牛啊!你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