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的優美散文

從大別山支脈——鳳陽山深處,流出一泓溪水,左拐右突,曲折蜿蜒,由東向西,綿綿數十公里,遠遠看去就像舞動着的藍色飄帶,最終匯入高塘湖。這條小河,當然老家人習慣叫“澗灣”,就在我們村莊下,它的由來已不可考,聽老人們說,從古至今,春夏秋冬,溪水潺湲,從不間斷,而澗灣兩邊好幾百米範圍,黃沙土下面覆蓋着兩三人深的砂礫,河道底端則散落着無數的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圓潤滑溜的鵝卵石。在村莊的最東口,也是村裏的至高點,有一口老井,他的歷史似乎與澗灣同樣古老。據長者說古,有數場大水,農田被淹,房屋倒塌,卻從未漫過井欄 。有道是“改邑不改井”,村莊房屋經數度墊基遷挪,而老井依然故我,那井欄上的幾十道繩索勒痕,猶如夏季坐在巷口耄耋老人臉上的皺紋,古樸滄桑。井旁的幾棵高大的楊柳樹仍舊枝繁葉茂,緊緊護衛着老井,好似母親擁着孩子一樣。

老井的優美散文

打我記事,老井承載着村裏三個隊近千口人的生活用水,水質甘冽清甜,冬暖夏涼。先祖挖井時,圈井的大塊片石,都是距此幾十公里的東山,肩擡背扛運來,而碾盤大的井底井蓋和井欄,要多人共擡,歷時幾天方可運達,其艱辛可見一斑。井沿旁有兩丈見方的井衣,多以石板鋪就,邊角裂隙則用水泥黃沙澆築,水泥由村裏在外幹事的人弄來,灣底下有的是黃沙;井深不足三丈,直徑四尺有餘尺,井沿到水面不過六七尺;家家一口水缸,兩隻木桶,一根挑水扁擔,扁擔兩頭用繩子繫着桶鉤,從井裏打水時,一頭桶鉤掛住桶樑,伸進水面處往旁邊用力一甩,將木桶扳倒,然後握緊這頭扁擔,上下用力一顛,拎出井欄便是滿滿一桶。記得上海知青來,很長時間也難學會,只好用小吊桶一點點拎來裝桶 。即便連續打上二十來桶水,也不見井水下降,有趣的是,老井並不因附近兩口大水塘的水多少而井面有所升降;不知是開井時,還是先輩哪一代,在井裏放一小吊桶,系桶的繩索上端,拴在井欄旁的一塊長條青石上,打水只需拉動桶繩,桶繩自然滑入索痕,很輕便地就提溜上半吊桶水來。據說古時,井旁一條官道,北通蚌埠南經百 爐橋一達廬州另一岔至壽陽,步行的騎馬的、趕車的挑擔的,往來客官,多停車歇腳,喝水飲馬,如遇乾旱年景,那路上的塘灰沒過腳面,停足井邊,喝飽洗罷,走時還要捎帶一些,現在仍依稀可見官道的遺痕。那提水的小吊桶及繩索,只要有損壞村民就修復替換,從不聲張,幾乎是俗成約定,幾門姓氏,先祖以來,人往數十輩,未嘗間斷。

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小村雖未見翰林榜眼,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商業巨賈,但地方小官小吏,“術業專攻” 者頗衆,尤其改革開放以來,上大學大專的,從醫從教的,在外做小老闆的,更是朗朗一層。從農家走出這麼多老輩後生,外村人說得益於老井水的滋潤,雖有失偏妥,卻男生女孩,個個烏髮皓齒,眉清目秀,高挑膚白倒是不爭的事實。小村比不上江南水鄉,綽約萬方,華彩粉披,沉鬱頓挫,小橋流水,槳聲欸乃,媚人情致,可也自有成色,民風顓淳,誠篤朴茂,晝不鎖戶,夜不閉窗,只要你不見外,邁步踏進那家門檻,村人更不見外,冬天有大碗茶伺候,夏季哪家都有西瓜浸在井拔涼的水桶裏,先舀盆涼水洗把臉,再摟出一個手舉刀落,“嘎巴”兩半,如同村人過日子一樣脆端,你嘗一塊?一口涼爽,滿嘴生津,甜盈六腑,哪像冰箱裏的,碰不好碰,咬不敢咬,好容易呼隆一口嚥下,除了腮幫凍無知覺,恐怕眼眶裏也該有眼水了。你留下吃頓飯?保證分文不取,菜園上隨意摘幾樣菜蔬,辣椒、豆角、黃瓜,茄子之類,肉類,村後一塊田遠的國小校路邊就有菜市,想吃魚,扛一張扒網去老井旁的'大塘,片刻就能網上幾條鰱魚、鯉魚或鯽魚。晌午,駐足老井邊的柳蔭下,驕陽爲綠樹掩映的村莊抹上一層金黃,炊煙盤繞升騰,空氣中瀰漫着肉香、魚香、醬香。用老井水做黃豆醬,是村婦們的拿手絕活,黃梅天煮豆、黴酵、暴曬、早露,歷時幾十天,那醬黃中帶紅,紅裏透紫,炒醬放點尖椒,少許姜屑蒜末,那厚香裏帶着辣透着甜,若在秋後,揪幾根園上的蒜葉,切段放入味道更妙,捲上烙餅或拌入手擀麪,準會刺你味蕾大開,大快朵頤。村人出門,千里萬里,總會捎帶一瓶,留作解饞,留思鄉情。三國時張翰因“蓴鱸之思”而棄官,我雖無才非官,卻對故鄉的“豆醬”懷深深之戀。聽,犬吠、雞鳴、豬叫,還有枝頭的鳥兒婉啼,像是村莊演出隊合唱團;瞧,村婦汲水挑擔,老翁牽牛,村童下學嬉鬧逐歡,你總能在村人的臉上睹見熱情的目光和憨厚的笑容;身臨其境,方能領略村人簡單明瞭的生活,一爐煤火打發冬季的寒溫,一把蒲扇揮送夏日的炎涼,鄉情釅釅,鄉風煦煦,恬淡自在,你會不自覺冒出—如歸的安頓感。月夜,萬象澄澈,低矮的屋檐蒼涼相擁,透明油紙糊就的窗口,微微透着燈光,村莊平靜,蛙聲此起彼伏,間或斷續的犬吠,時而有啓扃閉戶的“咿呀”聲,水塘邊、雜樹旁的螢火蟲一繞一閃,顯得縹緲夢幻。

老井,每年三伏天都要淘一次 ,那可是重體力活,幾個隊要派精壯勞力,分幾班輪流作業,綁幾隻大點的木桶,用牛索粗的拉繩,一大早開始幹活,先打兩桶放在傍邊留喝, 再就不停地打水倒水,這班體力不支那班立馬替上,看那古銅色的肩膀,上下聳動顯着力道透着厚實,臂膀上的青筋,就像雨後的蚯蚓,一動一跳,勾勒出力氣的寫真。揮汗如雨,緊張持續到過午,可將水打盡,其間,指派兩戶利索的村婦,烙百十張薄餅,炒兩碗辣豆醬,傍中時分送至井邊,供淘井的幫忙的輪流加餐,一張捲餅,半瓢井水下肚,勁道盡顯,待水打盡,清理淤泥樹葉,還有墜落井底的“寶貝”,茶壺瓦罐、鈕釦眼鏡、銀簪手鐲、鋼筆吊墜······供失落者認領。

《易·井》 ,井卦,巽下坎上,以井爲象。非地非水,乃人工鑿地出水而成,非自然物象而是事象。孔疏道:“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謂之井,此卦明君子,修德養民,有常不變,始終無改。養物不窮,莫過乎井。故,此修德之卦,取譬名之井焉。”每天人去打水,井水也不減竭,泉終日注灌井中,井水也不滿溢——無喪不得狀態。井性潔淨,不因常有人來汲水就改變了它清靜的本性。古理的傳承也好,神明的迷信也罷,村人對老井的敬畏由來已久,新人結婚的,考上大學的,在外打拼發財的······年終各族也舉例行儀式,先要祭祖,再就敬井,燃香放炮,肅穆虔誠,雖不隆重,卻也莊嚴。

老井的點點滴滴,一直縈繞於心。多年前,老井幾乎廢棄,各家都打了屬於自己的壓水井,其水質不能跟老井水相提並論 ,卻也方便,那古老的井欄,不知那個宵小順去換了銀子,千把口人的村落,去城裏買房的買房,搬遷的搬遷,留守的老人、孩童,已經很少,再次踏足村口老井邊,那每一條巷道,已聽不到“呱嗒”響脆的足音,那樹蔭下也見不到村婦們的家長裏短,但見灌木雜樹,萋萋蒿草。如果說老井使命已盡,壽終正寢,不愧爲智者的適從;如果說在這恢宏、浩瀚的變革中,老井已無足輕重,在瀟瀟蒼顏之時,畢竟是捋不順、擱不下的情感,有人說時間能沖淡一切,彷彿不斷稀釋的茶,我期待着。